文/罗汉
甘肃陇东一个普通的小山村杏花沟,春节前突然热闹了起来,城里干事的、外出打工的一下子涌回来好多人,大毛二毛、拴狗拴牛,还有杏花梨花、菜花菊花,个个穿着打扮时髦洋气、举止派头像城里人一样,大包小包,人模人六,不时还有一辆辆小车鸣着喇叭,穿街过巷。
小海的奶奶这几天起早贪黑,洒扫清除,凉晒被褥。还喊着小海帮着去集市上买回来好多年货,猪肉、猪头、粉条、豆腐、羊肉、萝卜白菜等。满心欢喜地准备过年,逢人便说,儿子海娃要回来过年了。
镇上的汽车站到家里有一公里远近,奶奶每天都要催小海去等。计算着下火车凌晨换乘上回家的班车,下午两三点钟左右到。大海前两天微信还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公司一放假就回来。但是一问公司具体哪天放假就吱吱唔唔,说不清楚,还说等公司最后通知。奶奶心里有点慌张。
快要过春节了,工地处于半停工状态,其实大家也没心干活了,都昐着干紧拿了钱回家。盐田的的建筑工地上,小海的爸爸潘大海正在和工友们猜拳喝酒,吆三喝五,几杯酒下肚,一位工友问,今年过年回家不,大家异口同声都说“回啊”。发了工钱就回。大家一聊起回家过年,向往和思乡之情悠然而生。
上午去了东门综合市场,潘大海和工友们一起去为全家老小采购回好多物品,大海给父母及儿子小海都买了礼物,服装、运动鞋、电子玩具等一大堆,最后还精挑细选买了一件红色的鸭绒服,工友们很诧异,有人直接问这里买给谁家媳妇的?
除夕夜,奶奶准备了一桌饭,给爷爷洗了澡、剃了胡须。大海已经三年没回家了,今年大海发微信说一定回来过年。奶奶与小海去了两次车站,都没等到大海,还一遍一遍地还让小海去村头的堡子上看。直到天黑了,春晚开始了,鞭炮声不绝于耳,烟花四起,震耳欲聋,一个热闹祥和的除夕之夜到了。小海一遍遍地给爸爸打电话就是打不通,发微信没回音。爷爷在自言自语叫着大海的名字,奶奶已经累得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小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摔爸爸给他买的飞机模型,撕了作业本,大喊“骗子,大人们都是骗子"。
盐田的工地上,包工头郝信仁人间蒸发了,几天来大海他们找遍了耗子(郝信仁的外号)可能去的任何地方,就是不见他的影子。耗子是他们同村的,早他们几年出来打工,挣了钱趟熟了路,然后游说带着他们三十多人出来,自己做了包工头。说好的发工钱,不见了耗子,打手机关机,大海们欲哭无泪。最后在工友的鼓动下,潘大海绝望地爬上了塔吊,学媒体上多次报道的那样讨薪。很快工地上围满了消防、公安及吃瓜群众,媒体记者也来了。人越聚越多,空气中有一种惊奇和期待的气氛,潘大海也被这气氛搞得有点紧张,几次做出要跳的姿势。这时,人群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衣女子凄厉的叫喊声:“潘大海,你给我滚下来,你还是不是男人?”这个女子跪在塔吊的正下方,仰头斯喊着“你要跳就快些跳,跳下来砸死我,我跟你一起去死!"
这个红衣女子就是潘大海的媳妇吴月月,工友们看清楚了她身上红色的鸭绒服正是前几天潘大海在东门服装批发市场买的那件。
吴月月是潘大海的初中同学,幼师毕业后在杏花乡中心幼儿园当了一名聘用教师。潘大海当时买了一辆二手奥托车,在杏花乡的车站接游荡,主要接送客人,拉点货,有时顺便也接送月月。眼见着儿时的伙伴大学毕业在外发达了荣归故里,外出打工挣了钱回来盖新房、娶媳妇,他们俩人终于不忍不住平淡无望的日子,为了挣大钱,便商量一起去深圳打工。到了深圳,经老乡介绍,去了东莞一家电子厂上班,每天工作十二、三个小时,没有假期,各位制度苛刻生冷,不断有职工跳楼,随时面对裁员的压力,终于有一天大海也被辞退。没有了工作,要是还去工厂,工资很低。听说建筑工地干活工资高,大海便去了老乡耗子的工地。
月月一个宿舍的姐妹,离开工厂后挣了钱,请姐妹吃饭唱歌,出手阔绰。后来悄悄地告诉了她的赚钱秘密,原来是去了夜总会上班,几个女孩跃跃欲试,月月头摇得像拨浪鼓,铁了心穷死饿死也不可能去干那个。但一次又一次,看到同寝室的姐妹们一个又一个从迟到旷工、不好好上班,再到辞工,过上富裕快乐的日子。她便想去看看,去了一次她知道了她们在做什么,她就没再去。
大海的那张发工资的卡上有两个月没有打过工钱了,打电话问他含含糊糊,只说过两天发。有一天下班早,她就坐巴士去大海工地找他,看到他干的活非常辛苦,她实在不忍心让他受这么大的苦,就说你别干这个活了,找个轻松的事做吧。大海才吞吞吐吐说他的爸上个月晕倒,送到医院是脑溢血,得亏送得及时,要不命就没了。当时他向郝总预支了三个月的工资当晚就赶到深圳火车站,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到兰州,然后再碾转回到庄浪县医院,公公的命虽保住了,但直到现在还晕迷不醒。还欠了一河滩的债,不干怎么办呀?看到曾经神彩飞扬、油嘴滑舌的潘海,一下子变得憔悴、木纳,唉声叹气,小昕的心里也很难受。
月月当天就跟着那几个姐妹一起走进了夜总会,开始白天还在厂里上班,后来班也没法上了,也看不上那点钱了。大海后来知道了她去夜总会上班的事,第一次扇了她耳光,又下跪,求她,质问她,她只说,各走各的路吧,你工资卡上的钱总工两万七千元你拿去还帐吧,你以后的工资卡你自己管。
2014年元旦刚过不久,上午央视对东莞市部分酒店经营色情业的情况进行了报道。下午,东莞市委、市政府迅速召开会议,统一部署全市查处行动。月月所在的那家夜总会也被查封,据说当晚警察从夜总会带走了工作人员及客人300多人。潘海知道后四处打听,最后在春节前以月月亲属的名义在看守所见到了月月,月月见到他只是哭,什么话都没有,他们四目相对,泪流满面。月月突然抬起头说:“你走,别管我。回老家见小海,就说他妈妈死了”
那个春节,潘大海心乱如麻,他没有回家,他怕回家别人问起月月,他没法回答。而且,虽然见不到月月,但是他觉得离得不远,他一回去,就撇下月月一个人要独自面对这一切,他舍不下,也不忍心走。半年后等来了法院的开庭审判通知,他还是以亲属的名义旁听了庭审宣判。从检查院的公诉书中他知道了月月最初在夜总会坐台,由于她唱歌好听,有很多回头客订房。半年后升为营销部的经理,负责管理订房和派小姐,经常会给客人介绍小姐,最后以参与组织卖淫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图片来自网络连续三年的春节前,他都去看守所给月月送食品和衣物。不管小昕犯了什么错,他觉得她还是远在他乡的唯一亲人,而且是他害了她。是他当年死皮赖脸地追她,又是他鼓动她辞去幼儿园的工作来到深圳的,又是他没本事挣大钱才害得月月走上这条路的。
月月在看守所待了整整四个年头。刚开始不吃不喝,只是哭,后来在管教的耐心开导下,教犯人唱歌、跳舞,甚至几次在狱中牢教人员文艺汇演中获奖。月月的表现获得了减刑,提前一年释放。月月出狱后的第一件事是给儿子打了电话,儿子在电话中又哭又骂,说她“不是他的妈妈,他的妈妈早就死了"。挂了电话,环顾四周,仅四年光景,莞城变化很大,已经有些陌生。有些工厂关门了,门前冷清,又多了几片新楼,挺拨高尚。月月举目无亲,她惘然间来到了大海的工地,碰巧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夜深了,震耳欲聋的花炮逐渐变得稀稀拉拉。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潘大海和月月回到了家里。这意外的惊喜一下子让全家人回不过神来,大家面面相觑,四目相对,说不出一句话来。奶奶轻轻地自言自语“四年了,你们总算回来了"。大海和才月月跪倒在爷爷奶奶面前,泣不成声。小海已经长成了半大小子,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这一幕,一回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狠狠地摔上了门。大海、月月和奶奶在门外一声声呼喊小海、敲门,叫小海开门,门一直没有开,月月瘫倒在门口,哭诉着“小海,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错了“。
杏花沟沉浸在春节的气氛中。大家走亲访友,相互拜年,妇女们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拉家长,孩子们追逐嬉戏,燃放鞭炮,杏花乡土台子剧院里演着大戏,高音喇叭的声音传得很远。一派热闹祥和的腊月景象。女人们在一起交头说,大海变得有老相了,月月咋还那么年轻漂亮。好多年轻人出去不久夫妻就闹矛盾分手了,这两口关系还像当年那么好,几次看见还手拉着手在村头转游呢。
正月初五,大海、月月与外出打工的工友、老同学在家里聚会,扶贫包村的王干事来了。他说他知道大家回来了,坐上送戏下乡的轻骑兵的车专门过来想和大家商量件事。他讲了省上的精准扶贫政策,也讲了发展杏花沟牛心杏产业带动生态旅游农业的项目已得到省市发改委批复,开年通往兰州的高速公路也就动工开建了,希望大家留下来成立杏产业合作社,别再外出打工了,就在家门口创业致富。大海首先表态,支持王研究员的想法,愿意留下来干。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信心满满。关于资金、具体运作等,最后大多年轻人都愿意留下来一起创业。
正在这时,郝信仁提着礼物到大海家来拜年。他接到总包方的方老板电话,"方老大呀,过年好!实在对不起。什么,你不怪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哦哦,还涨工资待遇,改善伙食条件,那好,我一定把大家一个不少地给你带回来。是呵,现在的农民,你说怎么就突然恋起那个穷山沟了呀。当年可是哭着闹着挤破头往外跑的呀!"。郝信仁见到大家都在,又是道歉又是作揖,连说对不起大家了。还说我把大家领出去,年底拿不到工资,是我的错,但总包方不给结帐,我也没办法。多亏了大海爬上塔吊这一义举,迫使劳动监察部门督促总包方给大家结算了工资,我今天来一是赔情道歉,二是代表大家感谢大海,三是方老大说是由于工期紧,要求正月初七就得开工,统一给大家订火车票,要准时出发。
热闹的场面一下安静了下来。大海先开口:“你也不用感谢我,我只是为了我自己才舍命一搏。你也下要为自己开脱说假话。都乡里乡亲的,你这回把大家坑的也够苦。方老板给你结了六成的工钱,你高利贷放给别人过桥没有安期收回,反倒躲起来了。方老板本来担心我们过完年不回去压了四成的工钱,在劳动部门的督促下最后垫付了我们的全部工钱。我们岀去就为挣钱,大家各自为了利益,这些年跟着你出去累死累活,罪也遭够了。当然也挣了点钱,盖了新房子,我们也不计较了。但我想好了,再不出去了。我打算包几百亩地,栽杏树。"
接着又有几个人符合着。耗子一看,急了,就说,"人家潘大海娶了个好媳妇,会挣钱,挣了大钱,自己要做地主。你们跟上瞎起哄,狼跳过去的坎狗能跳得过去吗?"
有人在偷偷发笑,声音很小,但大家都听到了。大海气得发抖,冲过去抓住耗子的衣襟,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耗子还在说,“你打呀,你能耐大了,还敢打你的老板,你媳妇的事情咱村一起出去的谁不知道啊,只是我放过话,谁要回村里把这说出去,我立马开掉他,割了他舌头。你这个白眼狼不领情反而来挖我的墙角"。大海举起的拳头放了下来,跌坐在凳子上。不知道月月什么时候出门的。
后来月月失踪了,大海发疯般的找遍所有地方,问遍了娘家所有亲戚,后来联系月月关系好的姐妹,都不知道。一个大活人消失得干干净净。
两个月后,月月出现在去往西藏的青藏线上,和许多西行的旅友一样,她背着高高的背包,行走在路上。羊群、骆驼、经幡、玛尼堆,蓝天白云,大召寺、布达拉宫依次出现在她的视野。
一天,大海收到了月月的来信:
"亲爱的海,你好!愿谅我的离开,愿谅我犯下的所有错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海,対不起父母。离开家以后,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但我知道杏花沟我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懵懵懂懂地搭上了一辆过路的汽车,到了宝鸡,然后又上了火车,到了一成都,找到当年一起的两姐妹,她们至今没有结婚,两人在一起开了一家串串香,收留了我,在她们店待了一阵,后来走遍了四川,我去了大巴山、凉山,还去了汶川,最后走上了川藏线。
在西行的路上,我看到了另一种景象,彻底改变了的所有想法。
最后,我来到了一个藏区,他们的学校正好缺音乐老师,我就留下来给孩子们上课,牧民们对我很好,都争着请我去他们家吃饭,孩子门很喜欢我,我找到了从未有过的安静和踏实,也很开心。这里需要我,我打算留在这里,和孩子们在一起。请你放心,也请你为我保密,我想与原来的世界彻底告别。
另外,这张你的工资卡还给你,里面有二十四万元,都是我辛苦赞起来的,都是干净的。那些不干净的钱当年都被罚没了,这是依法认定的属于我的合法工资收入以及后来在姐妹店里帮忙得到的。密码没变,还是儿子的生日。就作为你们要办合作社的启动资金吧。最后代我亲亲儿子,替我孝敬父母老人。你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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