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消失的苏老师一家。

晚上和妈妈聊天，她说她这个年纪越来越没有心思去看那些复杂，冗长的电视剧了。

刷刷短视频的成了她一天下来的唯一消遣。那些爱看的书和偶尔练的字都抛诸脑后，甚至是一盘简简单单的棋也没人陪她下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镇的人越来越少，就连苏老师，也很少听我妈说起。所以今天就此心境沉静之际，写写我和苏老师之间的故事吧。

01

苏老师是我妈的常客。

我妈在镇上开了一家理发店，所以时常有机会接触到小镇上形形色色的人们，探听一些属于他们的人生故事。

和我妈说话嗓门极大，时常拿把剪刀讲的眉飞色舞的市井气不同，苏老师永远斯文儒雅，从容淡定，再激烈的话题，他也会不争不抢的慢慢说完。

这可能和他的职业有关，但奇怪的是小时候教我的老师却大多脾气暴烈。

比如有个陈姓的数学老师，时常暴跳如雷地把我拎到讲台，大声呵斥：“我看到你，眼睛都气得是绿的。”这是他的经典名言，也是我心中的未解之谜。

毕竟至今我也没见他的眼睛绿过。倒是考上大学后的一个暑假，我在酒店打暑假工，看到他陪着校领导，喝的的颠三倒四的，完全颠覆了老师在我心目中的样子。

还有一个黄姓的语文老师，动不动就出口成脏，让我们把板凳当桌子，跪成一排。

小镇上这样的老师还很多，他们没有耐心，也没有很专业的知识储备，他们只是为了一个饭碗，不情愿的呆在这里，然后在学生身上发泄隐藏在内心的不满和暴力。

所以我看着他们就躲，甚至一想到要上他们的课，周末结束的前一晚就心惊胆战地躲在被子里哭的死去活来。

后面因为学习成绩太差，我妈开始频繁地送我到苏老师家补习。

或许是我和他儿子苏萌是同学，又或许是他给我妈面子，苏老师从来没有向我们收取过任何费用，而且还经常留我在他家吃饭，然后热心的送我回家。

作为答谢，我妈开始免费的替他们全家理发。按理说，我妈和苏老师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他们一直交谈甚欢，相恨见晚。

02

苏老师常夸我妈是一个难得活的通透的人，而且他们都有不幸的婚姻。在镇上，谁都知道我爸不是一个很有家庭责任感的人，经常在外面打牌赌博。可以说，是我妈脚踏实地的工作撑起了这个家。

在世俗人眼里，我妈可怜又愚蠢。可是苏老师能懂我妈留在这个家里的隐忍和坚持，和我妈这种明面上的不幸不同，苏老师的婚姻是有苦说不出的压抑和精神折磨。

他老婆刘老师是老校长的女儿，名副其实的书香门第。苏老师家境贫寒，当时能和校长的女儿结婚，按老家的话说，那是祖坟冒青烟了。

而且这段婚姻确实给苏老师带来了一些实质性的好处，让他一个无处就业的乡下人有了人人称羡的铁饭碗，还摇身一变成了校长的女婿。

要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刘老师完全不像一个女人，她身材矮小，留着一个近乎板寸的短发，再加上完全没有发育的胸脯，让她看上去像一个病厥厥的男人，又瘦又小。

别看刘老师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十几年过去了，都是身穿一套起球了的阿迪达斯套装，但她不修边幅的外表下却是一颗极其严肃的内心，样样都要一丝不苟，也开不得半点玩笑，甚至有些暗自的争强好胜。

儿子的成绩在她的督促下，一直稳拿第一，老公自然也不能逊色，眼看同一个大院，其他老师的老公，要不被调到了高级中学，要不一路溜须拍马，当上了副镇长，刘老师渐渐有了微词。

一方面自己沉默寡言，不屑于用一些手段爬上更高的位置，一方面又渴望自己的老公圆滑世故，出人头地。这对老实本分的苏老师来说，自然也是违背原则的事情，于是，两人的矛盾日积月累的多了起来。

用旁人的话说，他们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对夫妻，更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同事。表面上虽然相敬如宾，从不拌嘴，实则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距离感，这恐怕就是所谓的貌合神离吧。

所以，我觉得苏老师喜欢找我妈剪头发是有原因的。

同样生活在婚姻的牢笼，有人挥着把剪刀就过来了，该看书的看书，该买衣服的买衣服，该骂的骂，该哭的哭，该怎么生活的，还是怎么生活。

这是我妈的生活哲学，也是苏老师看得起我妈的原因，如果不是忌讳于男女有别，我想他们应该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的，但是他们那个年纪的人，又是生活在小镇那样相对封闭的环境，理发是他们仅有的联系。

03

自从我妈给他们全家免费理发后，苏老师每次光顾都会提一袋新鲜的苹果。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大一，从始至终，无一间断。

大二过后，苏老师一家就像失踪了一样，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苏萌得了抑郁症，有严重自杀倾向，苏老师带着他在北京到处求医。

一直以来的天之骄子，虽然说没如愿考上清华大学，但是也是北京重点大学的高材生，人人称羡。

成绩出来的时候，刘老师有些抑郁寡欢，再高的分数又怎样，还是输给了大院另外一个老师的女儿。

本来没有什么可比性的事情，刘老师却挂在了心上好久。直到后来儿子有了抑郁症，刘老师还是为了面子，强行把苏萌送回了学校，不想让周围人看出端倪，受人非议。

这让苏老师大发雷霆，其余的事情，非要争赢就算了，什么时候孩子生病，也成了让父母蒙羞的事情，到底是一张毕业证书带来的荣耀重要，还是眼下孩子的健康重要，不管刘老师怎样想，他都坚决辞职，把孩子接了回来，专心治病。

现在看来，苏老师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谁都不知道他带着儿子去北京看病，经历了怎样的艰辛，又承受了怎样的精神压力，这些不得而知，也鲜少听人提及。

出乎意料的是，上次国庆回家，我有幸遇到了很久没来我家理发的苏老师，还是一样的微笑，一样的从容，完全看不出任何经历过风浪的样子。

“佳佳，你是佳佳吗，苏老师该不会认错人了吧。”他笑着转身，从摩托车的后备箱拿出一袋苹果，递到我手上。

那一瞬间，小时候的很多记忆一晃而过，教过我的数学老师，从来没有谁说过我聪明的，他是唯一一个。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笨蛋，单位换算总是出错，初三才会认钟，考试不及格更是家常便饭。就是一个怎么教都教不会的差生，还被他温柔以待，这份耐心，是他来自骨子里的善意，也是支撑我走过求学时光的动力。

我时常觉得像苏老师这样的人，应该被善待，应该好人有好报，应该一切富足圆满。

实则他只是本本分分的教了一辈子的书，没有升官，也没有发财，甚至水平不如他的人都要比他过得如意，他们边教书，边开麻将馆，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好在听苏老师说，他后来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苏萌结婚了，现在在镇上开了一家补习班，而他再也没去过北京。

他问我，佳佳，你看过天安门升国旗吗，可多人了，我和刘老师坐在地上等了一夜。

我摇头，鼻子有些发酸。我知道苏老师以后很少有机会去了。

因为小镇的父母大多数没走出过这里，小孩读书的时候，他们一直在这片土地，坚守阵地。他们也曾幻想过，甚至花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去等待，等待自己的孩子长大，等待自己的孩子有所作为，等待着，有一天能跟孩子一起见见这世界的光怪陆离。

但是世事就是那么无常，谁也不知道时间会过得那么快，谁也不知道被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会不会有一天就这么偏安一隅，悯然众人矣。

但是你能说苏老师不快乐吗？我想他和任何一个幸福的人一样，都是无比享受当下的，因为他懂得知足常乐，也懂得守住自己的善意。

每当在我对人性失望，感觉人心险恶的时候，我总会想到，苏老师和苏老师的苹果，他让我觉得这世界上还存在一种美好，一种不容被辜负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