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从来没有认真确认过自己的年龄，可能心里装着的从小到大编织起来的白日梦太多，所以在生命这条路途上，我还停留在很往前的站台，还在专心修饰着那些梦，还下意识的以为，自己仍是少年。
于是，在我看来，身边的人与我一起停止了岁月的步伐，他们从不曾一点一点的老去。我活的像个孩子般，他们也仍是一直陪伴着我这个孩子的人。
以前，关于生死，与我是没有很多概念的。
一个人怎么才叫活着，如何才是死去，作为把自己当成孩子的我，从不曾体会的到，直到他们的离世。
我从小喜爱画画，已经忘了几时拿起的画笔，每天只是把看见的、想到的，用三姑拿来的粉笔，画在房间的地上、各种纸板上，然后看紧了房门，禁止别人踏足踩坏了我的画。后来翻阅各种小人书、短篇小说刊物、杂志，上面的插画又着实让我着迷，便开始临摹。
我这么痴迷绘画，但真正看重我这个举动的，是奶奶。
她算是个民间手工艺人，擅长布艺和剪纸，有时候她画了样子便让我照着做，照着画，告诉我该注意的细节。阳光暖暖的撒在炕沿上，映着盛着各种工具的笸箩。一整天的时间，祖孙两人就那么专注的在阳光的游移中度过。各种金鱼，各种寿桃，各种绣球，各种狮子老虎，各种描龙画凤，一针一线一浆一布，所有这些，逐渐坚实了我对画画的执着。
就这样，多少年过去了，我从来没觉得她变老。她在我眼里总是原来的样子，即使她卧病榻上的时候，即使她已离去。
可能自己一直孩童般的乐观让我不会去思考生与死，可能那些她曾给予我执着和兴趣的过往，永远也不会老去。
因为执着，路上便有了更多的被理解和不被理解的分歧。而在这些分歧的路口迷茫的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去姥姥姥爷家。
姥姥得糖尿病多年，干不了活，里外都是姥爷在打理。家里总是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姥爷没上过学，却写的一手漂亮字，全靠自学。一本字典伴随了他一辈子，读书看报的时候，遇到不认识的字一定马上查字典，拼读出来，在书报上做上标记。小时候我曾经撕了一页书叠了飞机，被他好一顿训斥，自此再也不敢破坏书籍。直到今天，我对书仍是又敬又爱，不敢破坏分毫。
几十年来，姥姥的糖尿病日益严重，如果没有姥爷的精心照料，很难走到后来那么远。如果说，一个男人能这样照顾一个女人一辈子，整天乐呵呵的，毫无怨言，那一定非常爱她吧。
所以，我喜欢去他们家里，看他们脸上的笑容，听姥姥笑着讲他们年轻时受的磨难，她的笑，在对磨难的叙述里，又那么坦然。听姥爷兴致盎然的时候吹一曲口琴曲，听他讲各种过往各种回忆。听了一遍又一遍，从不觉得厌烦。
我心里的迷茫和彷徨，委屈和不甘，便会在这个时刻逐渐融化。除了故事，还有很多人生的道理，都从他们的一言一语里，浸到我的心里。
抗美援朝期间，姥爷隶属于济南军区空军部队。闲暇的时候，他用破碎的飞机玻璃压了一个印章，里面是他与姥姥两个的一寸照片，两张照片背靠背的嵌在印章中间，好像注定是彼此一辈子的依靠。
我从小一直享受着他们之间那种暖暖的气息，那才是家的样子。我是那么乐观的看着他们，享受着这股暖意。
那时候我对于生死依然毫无意识，直到姥爷突然病重，心里的一个地方才突然塌了。
看着本来就消瘦的他躺在病床上，我却只能站在一旁，无能为力。他心里害怕吗?肯定会挂念独自在家的姥姥吧?这时候，我觉得自己真自私，这么多年，只是心安理得的作为一个孩子去索取，而对于他们一点一点的年华消逝，却从没有去在意。
他在床上躺了些时日便去世了，整张床上就剩下不能下地的姥姥了，她还笑呵呵的被全家人蒙在鼓里。
相濡以沫一辈子，可能已经心有灵犀。她开始觉察出来，开始埋怨姥爷，开始喃喃自语，开始模糊了记忆。
我去看她，别人指着我问她我是谁，她认真的跟别人说:这是我外甥，他爸他妈工作忙，就把他放这儿了。哦，在她此时的意识里，我又变成原来那个小孩儿了。也是在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年过三十。我是多么希望，此时的我就是姥姥现在意识里的那个孩子，姥姥也一起回到那时的年龄。可是，我再也变不回那个孩子了，姥姥也真的老了。这一刻，心窝里猛然间被狠狠的抽空，嘴巴被迫张开连续着狠吸了几口气，再吐出来的时候，眼泪跟着唰的下来了，怎么也止不住。
姥姥很快便随姥爷而去，俩人葬在一起，生前相濡以沫，离去时又携手同行。
从奶奶去世，到姥爷去世，我都没有畅快的哭过，我总是觉得他们并没有走，从来没有觉得他们已经离开了我的生活。但此刻，那道生与死的界限那么明显。这一刻，我才知道，生与死，是那么自然又那么刻意。它是自然的规律，而对于我们来说，却是无比疼痛的死别生离。
离去的他们，一个给予我对兴趣的执着，一个给予我人生的道理，一个给予我逆境中的乐观。如果有来生，我还希望自己是他们的孩子。更希望来生的自己，能够早点觉察到岁月的流逝，与他们一起，多留住些难忘的年华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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