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示他号码的电话一遍遍打进来时,她刚被实施了全麻,毫无知觉躺在手术台,等待一次不大不小的手术。
手术室外忐忑等待的丈夫,一次次按下拒绝接听键。当电话再一次执著打过来,传出一个女人语无伦次的声音:“老林突发脑溢血,现在重症监护室,你们能过来一趟吗?”
她丈夫低低的声音:“她现在手术室,稍后再说吧。”
电话那头慌乱的声音:“啊,哦,那好,那好,挂了。”
匆匆挂了电话。
一个星期后,她身体慢慢恢复。丈夫告诉她:老林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死亡,三天前的事。
说完丈夫走了出去。
她呆呆躺在病床,视线渐渐模糊成一片。
他是她的高中同学,初恋。
高中三年,他们一直都是班里成绩前五的学生。她样貌出众,冰雪聪明,虽不善言辞,却是所有老师最喜欢的女学生。他阳光俊朗,颇具运动天赋,在一群宅男宅女似的学霸堆里特别扎眼,是老师们最喜欢的男学生。他们的座位,中间隔着一个同学。
高二一次音乐课,他们学了一首新歌《滚滚红尘》。音乐老师开玩笑似的说:“让我们班的金童玉女来合唱这首歌怎么样?”随即点了她和他的名字。全班同学大笑,鼓掌的,跺脚的,起哄的。她一下就红了脸,把头低低埋在不长不短的头发里。他大大方方站起来,笑着望向她,喊她的名字:“来吧,我们给大家献唱一曲!”
在老师和同学们善意的哄笑声中,她开始唱:“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他一直含笑望着她,接唱:“想是人世间的错,或是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获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同学们又是一阵哄笑鼓掌。
其实,在此之前他们已彼此欣赏。不过因她的沉默寡言,他捉摸不透,没有表白、接近她的勇气。
这一节音乐课后,他和她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她掌握的英语语法知识点,她会写张纸条传给他;他领悟的新的解题思路,他会单独讲给她听。他会在课外活动时分邀请她去大操场看他踢足球,打篮球。
她或坐或站操场边,满眼都是那个少年。他奔跑着,挥舞着手臂指挥同伴,拽起衣角擦拭额头的汗……做这些的空当儿,总是不忘一次又一次抬头或转身,给她一个又一个微笑或回眸。她仿佛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又一个深情又美好的凝眸和微笑,迎着他的目光,她也笑。风,吻上她俊美的脸,拂过她已经长长的头发。
在他看向她的时候,操场上还有好多双眼睛望着她。她真的很美,他为之自豪。“十里春风不如你”,许多年后的深夜,他给她发过这样一句话。她只看了一眼,莞尔一笑,随即删除。
他们学校南边,有一片小竹林,他经常约她去那里背书。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更多时候,竹林里静悄悄的,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而不觉红了脸。有时,他会摘下一片叶子,凑到嘴边吹出单调又悦耳的声音。
那时的她,笃定认为他就是她此生的唯一。
她与他之间的情愫,许多年后回忆起来她仍然感觉很美。但能够回忆起来的东西,少之又少。仿佛除了一起学习、看他踢球、去竹林背书,再想不起一些共同经历过的事情。
高中三年,她全力以赴投入学习,她和他的这点回忆,仿佛是枯燥沉闷高中生活的唯一亮色。
高二下学期,他从文科转到理科班。在这之前他征询过她的意见:要不要一起转班?毕竟她的历史成绩一直很差。她摇头。
她继续待在文科班。她是班里年龄较小的学生,几个年龄大她几岁的男生开始给她写信,有一个甚至很露骨地表白:嫁给我吧,我会是一个好丈夫。
她感觉他们的行为,是对她和他感情的侵犯,甚至是亵渎。因此再收到其他男生的信,她看都不看,直接交给班主任。
在这期间,他让人转交给她几本学习资料、一本带锁的日记本,扉页是他的字迹:我的心如旷野的鸟,在你那里找到了蓝天。
她给他的贺卡写着:我是一片叶,希望常青(长情)在你的林中。
她名字中有个叶,他姓林。
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一次晚间去办公室送作业,发现他和同班一女生站在路灯下说话。她假装无视,抱着厚厚一沓作业从他们身边经过。其时,她整个人仿佛一下子掉进无边的冰凉,身体有些微微颤抖。
他轻声唤她,她不应,待走远了,她却忍不住回头。他和另一个她依旧站在那里。
后来,另一个她经过她身边时,故意大声说着他的名字,故意说着他们的事情给她听。她因此得知:他和另一个她会在晚自习后去大操场一起跑步、聊天。他们会在周末一起逃课看电影。
她漠然听着,高傲地昂着头走过。
他找到她和她解释,他们仅是一起玩的哥们。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同样漠然的神情。
另一个她学习成绩非常不好,还爱说脏话、谎话。除了心痛,她为他感到惋惜。
他一边依旧给她写信,解释他的无辜,表白他一如既往的深情。
一边依旧和另一个她课后跑步,逃课看电影。
为此,她心里很难过。
那年的高考,最后一天下了好大的雨,但很快就雨过天晴。那些因学习压抑了好久的情愫,开始在雨后肆意疯长。
女生宿舍的宿管员仿佛一下子变得很忙,穿梭在各个宿舍喊人,:**,外边有人找。然后高声报出男生的名字
被喊到的女生,或迟疑,或狂喜,或扭捏。
所有的宿舍一下子变得有些空荡。
她和最要好的同伴待在宿舍拉呱,说了些什么一句都记不住了。她其实明白自己心里在期待着什么。
宿管员来喊过她几次,她的心情也由窃喜一次次变为失望。再多的人,但都不是他。她一直没有出去。
后来她知道,高考一结束,他和另一个她就相约爬山去了。
一边信誓旦旦,一边却约着别的女孩。
从知晓那一刻起,她决定彻底放下他。
高考成绩公布,她的成绩还是因为患得患失的感情受了影响。
他们去了两所不同的大学。军训期间,她收到他长长的信。述说他的思念,他的专情。信末说:现在我可不可以问一问我的女孩,今生我能否牵起你的手?
她问另一个她怎么办?他好像急眼了,写道:我们只是哥们,和她在一起我很放松。你怎么就不信呢?
好一个放松。
她从此再没有回过他的信。
后来她结婚生子,他依旧遵循对她的承诺:如果不是你,三十岁前我不会结婚。
他真的在三十二岁那年步入婚姻。同学聚会,有人开他们玩笑,说他的妻子和她很像,个头、发型都像,不知是谁模仿了谁?
她在这之前从没见过他的妻。他的妻却很了解素未谋面的她。
有时她也会问自己:他和她,到底是谁先放弃了谁?
都不重要了。
工作后,他先是分在国企,干了多年办公室主任。后来企业申请破产,他也下岗,继承了家族企业,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起初,在他老父亲协助管理下,公司运营很好。他是他们同学中为数不多早早实现财富自由的人。他自驾去西藏,去青海,去桂林,他走遍了天南海北。每到一处,会通过各种方式给她发照片。
有时他给她发句感慨:此生最大的心愿,是携最爱人的手,看天下最美的风景……
她依旧一字不回。
刚参加工作不久,她工作中遇到了麻烦,得罪了做生意的小混混。于是一伙无赖经常堵在她下班的路上,纠缠、恐吓,每次在警察赶来之前又立刻作鸟兽散。他听说后,找到那帮小混混的头目,无惧无畏的劲头让小混混们心服口服,后来不再找她麻烦。
她见他头上用厚厚的纱布包扎着,脸部也有划伤。
她心疼,震怒,质问他:法治社会,何苦用这种以暴制暴的方式解决问题?
他苦笑:这帮人你不懂,只有你比他们更狠,他们才服你。算了,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就阿弥陀佛了。
可能是因为长期以来对公司疏于管理,各种问题显现出来。屋漏偏逢连阴雨,投资到别的公司的资金颗粒无收,那个公司的老板跑路了。他为此焦头烂额,导致抑郁。长期服药让他变得浮肿虚胖,再没有往日俊朗阳光的模样。
后来他资金链出问题,她听说后,借钱给他。时日不多,悉数归还。
她和丈夫说起他们的过往,她的忠诚、坦诚,丈夫的宠溺、大度,使得那段过往的感情仿佛不值一提。但那确实是她青春岁月里唯一的一次心动。
他有时会酒后给她发信息,有一次问:假如有来世,你会不会嫁给真爱你的我?
他其实平时不敢说太过分的话,怕她把他拉黑、删除。每次聊天,仿佛都是他一人在自说自话,末了不忘加一句:不要拉黑我,不要不理我。我不会打扰你,只要你静静待在我的联系方式里,我就心安。
她每次都发个笑而不语的表情,从不肯多说一个字。她是个传统的女人,惯于在一切感情面前隐忍、淡定。
她以为,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长长久久相处下去。
出院后,她和丈夫去了他家,那个已经没有了他的家。
他的妻子散乱着头发,手里握着一团纸,歪着头,呆呆坐在他遗像一侧。不时举起手中那团纸擦着红肿的眼,不时伸手去抚摸照片里微笑英俊的他。
待她丈夫出去接电话,他的妻子说:他喝醉了酒,不止一次说,如果有下辈子,说什么也要和你在一起。你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念想。我计较过,心有不甘过,甚至恨过。最后也就这样稀里糊涂过来了。唉,如有来世,我第一个站出来撮合你们在一起。
心头涌起不可名状的情绪,她起身告辞。
经过院子,栅栏处一片竹子长得正旺。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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