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山庄并不逍遥,庄内遍地都是规矩。
因为规矩,抚岳剑法天下第一的名号自山庄创立的那一刻起,就从未再易过主。
百年前,一位郁不得志的天才画师流浪此地,见眼前山势雄伟气韵万千,便突发奇想,挥毫泼墨,以手中妙笔勾勒出这奇山秀水。谁知这一画,竟是从那群山沟壑间悟得剑道真意,于是他弃笔折枝,隐入山中数十余载,只为修习心中无上剑法。
相传他学成之日,满头皆白,随手折下一根青竹,便迫不及待地想要下山闯荡。适逢江湖英豪争霸,画师误入之,遭众人群起而攻,他催功自保,怎料竟是以手中短竹大败群雄。观者见其势俊逸洒脱,灵动缥缈,纷纷赞叹,呼之为逍遥剑仙。画师欢喜,自鸣得意,受名归山后创立逍遥山庄,并于庄内立下规矩:抚岳剑法一脉单传,子孙后世需以剑为生,誓死捍卫山庄天下第一之威名。
时至今日,逍遥山庄已传四代,天下第一依旧是那个天下第一,但规矩却变多了。
这也难怪,自古江山易打,社稷难守,况且先祖习剑全凭兴趣,后辈若无此意,重压之下,唯有靠规矩来约束。先祖天赋异禀,十年悟剑一朝便已江湖夺魁,后生资质平庸,勤学苦练下亦能掌握剑法,守住名号,只是需要的时间有点长,二十年,三十年,到了第四代韩权手上,这抚岳剑法已是四十年学成。
哐哐哐!
练武台,光影交错,两名男子,两把长剑,在场中央来回穿梭。
“太慢了!”空中,韩权大臂挥下,手中长剑势如山倒,压在青衣男子纤细的剑身上。
“啊!”青衣男子虎口一震,猛地松开手,只听铛的一声轻响,掌中长剑掉落在地。
锵!一柄长剑亮在他身前,抵着他的喉咙,而剑的后面,悬着一双愤怒的眼睛。
“忘了山庄的规矩了吗?这剑就是命!不能丢!手断了,你也得用脚给我接着!再来!”
韩权撤步后退,青衣男子深吸一口气,俯身拾起剑,重新摆好架势。
“来!”
话音一落,青衣男子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猛地冲向韩权,对着他一阵乱舞。
“你!”见他这般出手,韩权脸上表情越发难看,他大喝一声,甩袖迎击。
哐哐哐!两把长剑碰撞在一起,连续发出几声闷响。
嗒嗒嗒!青衣男子向后退了几步,跪倒在地,捂着胸口,反握剑柄支撑身体。
鲜血一滴一滴从他嘴角渗出,落在地上。
青衣男子盯着地上鲜血,大口喘气,这时,一双靴子出现在他面前。
“爹……”韩守一抬眼,却见一道黑影遮云蔽日,迎风而来。
啪!黑影袭身,痛感阵阵,韩权挥动手中长剑,狠狠地抽打青衣男子。
“我什么时候教你这样用剑?!说!”
青衣男子沉默不语,低着头紧咬下唇,宽厚的剑身拍打在他背上,印下道道血痕。
“你八岁开始学剑,如今十年过去,怎么还是这老样子?!你到底有没有用心学?这天下第一的剑法在你手中,舞得比街头卖艺还烂!你说你这十年都干了些什么?!”
韩权停下动作,挑起剑尖指着他的鼻子,呵斥道,“你要知道,你是这逍遥山庄的唯一继承人!你现在这样子,打得过谁?!我要是死了,这天下第一的名号还不得易主了?!给我站起来!继续……”
“我不想学剑!”韩守一抬起头,盯着韩权怒火中烧的脸,咬牙道。
“你说什么?!”韩权瞪大双眼,对着韩守一的背又是一拍。
“我……我不想学剑!”重压之下,韩守一伏到在地,面无血色。
“你!你怎么能有这种念头?!先祖留下的规矩你难道忘记了吗?!”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先祖是因为喜欢剑才学剑,我不喜欢剑,我喜欢画画!”
“混账东西!”韩权大手一挥,一记响亮的耳光在青衣男子脸上炸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韩守一扬手拭去嘴角鲜血,喘息道,“我……我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
“哼!画画?想都别想!只要我还活在山庄一日,就由不得你胡来!这抚岳剑法你不愿意学也得学!不仅要给我学,还得学成天下第一!”
“我不愿……”没等他把话说完,韩权一剑刺在他肩头,青衣男子身子一斜,昏倒在地。
“老赵!”韩权盯着地上浑身是伤的儿子,朝一旁老仆摆摆手。
“老爷,什么事?”
“带他去后山面壁思过,顺道把伤养了!”
“好的。”满脸皱纹的老赵点头转身,要走,却又被中年男子叫住了。
“等等,吩咐下去,把庄里的丹青笔墨全都给我毁了!私藏者,死!”
“为何突然要……”
“你别管,做就是了!”
“是……是,老爷!”
老仆沧桑的背影渐渐远去,韩权甩袖挥剑,身形摇曳在这练武台上。
风愈大,剑愈急,他脸色阴沉,脑中思绪如浪如涛,这延续百年的天下第一,绝不能断在我韩权手上!
空荡山谷,细雨绵绵。
韩守一跪在平滑石壁前,目光凝视着地上小花,在他身后,站着一位青衣少女,她一手攥着丝帕,一手撑着纸伞,为他遮雨。
“小萱。”韩守一伸手轻抚花瓣,轻声道,“我没事,你回去吧,山谷内阴冷潮湿,你身子骨弱,不宜在此久留。”
“少爷,你都伤成这样了,就别管我们这些仆从了……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青衣少女看着他肩上淤块,不忍道。
“我?我根本不需要关心我自己,爹会关心我,山庄的规矩会关心我,连那已逝百年的先祖,都要跨越时间阻隔,带着他的无上剑法来关心我,都这样了……我还需要关心我自己吗?”韩守一摇摇头,苦涩一笑。
“少爷……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就这么不喜欢学剑?学成之后当个天下第一不好吗?”
“天下第一有什么好的?虚名而已!比起冰冷的刀剑,我更喜欢温暖的眼前,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每一片风景,都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我想把它们都画下来!”韩守一抬头望向天空,苍白的脸上显露出久违的笑容。
从他闪烁的眼神中,小萱窥见了幸福的光辉,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感,宛如带着夏日余温的血色夕阳,映照在她心头。
“你在后山面壁的这段时间,老爷把山庄里所有的笔墨都给毁了……”
“什么?!”韩守一猛地回头,攥紧拳头,“他!”
看着青衣少女关切的眼神,他低下头松开手,长叹道,“算了算了……就这样耗下去吧,十年不成就二十年,三十年,看谁活得更长!”
“少爷,你就这么喜欢画画吗?”
“十分喜欢。”
“那……”青衣少女眼珠一转,开口道,“那这样吧,我试着帮你弄些笔墨来,你偷偷画,但另一边,你也要好好学剑,这样才不会让老爷起疑。”
“以爹的性子,他应该会定个规矩禁了笔墨。”韩守一疑惑道,“难道这一次他没定规矩?”
“没有……怎么会有规矩呢?这山庄里的规矩已经够多了……”小萱尴尬一笑,瞒道,“你就放心好了,没事。”
“真的吗?那太好了!”韩守一笑着起身,接过小萱手中的纸伞,激动道,“等拿到了纸笔,我定要为你画一幅!”
青衣少女红着脸低下头,扯着丝帕羞道,“别……我又不漂亮……你……你有那功夫,还不如画点其他的……”
“谁说你不漂亮?逍遥山庄所有女子中,就数你最美了!”
听了这话,青衣女子红彤彤的小脸瞬间熟透,她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眼神左闪右避,更是不知该往哪儿放,“我……你……你说什么呢?!我……我不理你……”说完,她一跺脚,捂着脸落荒而逃,留下韩守一呆呆愣在原地,“怎么?我……我哪里说得不对吗?诶!小萱,你的伞!”
阴沉的天空,破旧的灵堂,韩守一跪在地上,目光盯着桌上穆小萱的灵牌。
“少爷……吃点东西吧……您已经跪了三天三夜了……”一位老妪手捧木盘,站立在他身后。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又为什么要这样做?”韩守一冷声道。
“是少爷您……对她太好了。”老妪走上前放下木盘,点燃一炷香,摆在胸前,对着穆小萱的灵牌拜了三下,插入灰炉中,缓缓道,“没来山庄以前,她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四处漂泊,四处流浪,受尽苦头。到了山庄之后,跟在少爷您身旁,她才第一次感受到温暖,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关心她,照顾她。在她眼中,您就像一道幸福的光,为了让这道光开心,她可以牺牲一切。”
“你怎么知道这些?”
“她是我带上山的,又和我住一屋,平日里有什么心里话,她都只对我说。”
韩守一深吸一口气,淡淡道,“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这饭……”老妪迎上他冰冷的目光,立刻闭上嘴,不说话。
“你放心,这饭我会吃的。”
“好……我这就下去……”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韩守一从怀中掏出抚岳剑谱,摊开摆在地上。
你就那么想要天下第一吗?!那我便成全你!
雷光炸响,白驹跃天,逍遥山庄,哀嚎遍野。
空中,鲜血飞扬,杀意四溅,一位头发半白的青衣男子乘风踏檐,穿行其间,他手中长剑沾血为笔,在满是尸体的地面上挥出一幅血色人像。
“小萱,这是我为你画的,你看,漂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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