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系寒影月中微先生的摄影作品)
寒影月中微先生有一张以白菜为主题的摄影作品,光亮处的清淡白菜和阴影暗处的历尽风霜的老人虚实相映,产生了强烈的反差和对比效果,使我经久难忘,让我有一天,忍不住对白菜胡思乱想起来,白菜的古典名字叫“菘”,平淡的菜蔬原是有这么美丽的名字,可惜今人多不传了。
冬天少菜的日子,我日日离不得大白菜,它的滋味,古人更品得深远,明代李时珍引陆佃《埤雅》说:“菘,凌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今俗谓之白菜。”
想来古人比今人更敬重它,把它和松树类比,松字头上加一草头,以“菘”来命名,管秋末的它叫“晚菘”,这两字含在口中,像嚼青橄榄,有滋有味;听在耳中,觉得音韵幽婉,在心中悠扬回转若空谷清音,使我看得见苍茫秋水,看得见红叶黄花,看得见北雁南飞……“晚菘”,不是“白菜”两字吐得那么简单直白,“晚菘”的滋味,欲说还休。
虽然我还不到人生的秋天,但活过的三十几个秋天,秋的滋味不知不觉在沉淀着,使我由衷喜欢了“晚菘”二字。十几岁时候从书店里拣到一本处理旧书《夜雨秋灯录》,没有封面,自己用毛笔画了几大叶破芭蕉和一盏小油灯,仿佛自己也枯坐此孤窗下,听夜雨,享无边寂寥,只是少年听雨,无论多少哀愁,仍有着“夜雨剪春韭”的清新喜悦,再经十几年波波折折后,发现日子就是一棵大白菜,不光我自己活成一棵大白菜,我认识的人,也多是一棵棵大白菜。
去秋一位红润脸庞的农妇把一车上好的白菜拉到小区里卖,一块钱十斤,棵棵都健壮鲜嫩,我满怀满抱地拥了一堆回家,放在阳台护栏外面晾着,回头去付钱,总共才三块多钱,让我不忍,没有让她找零。农妇的脸红润润的,很开朗很喜相,对小区有的居民狂侃价,狂剥白菜帮子,恨不得白拿的情况不像我那么生气,她笑笑而已,大概是见得多了。我和她聊天,彼此说说过日子的感受,她说不干农活还干什么呢,做不了别的,但不能闲着啊,如果这个秋天所有的白菜都卖掉,可以挣一千多块钱,而种这些白菜,她要花三个月时间。她还有五亩果园里的梨,苹果,枣,还有些土豆、萝卜……丈夫在外收入不多,家里农活都是她一个人忙,忙过一夏一秋,冬天就有钱过年,给孩子上学用了,能用劳动撑起一家人的生活,她的表情很欣慰。因为和她的交谈,我更尊重了她的白菜,临走我又抱了一堆白菜回去。
白菜通体清朗,层层白帮裹头,层层绿叶抱尾,恰是一个稳稳当当的长椭圆。它的帮和叶越逐层深入越鲜嫩,菜心做生菜吃最是清甜,无论是单独清炒,还是做汤,无论是腌渍还是和荤腥搭配,白菜始终不脱平淡味道,它是因平淡而持久的典型,因平淡而耐得秋天的夜雨凄清,冬天的霜雪严寒。我遇到很多秋冬只有白菜可吃,但能把它做成各种各样美味的人,有着许许多多白菜的生活经验可以细细谈说。
其实就生活乐趣来说,贵如鲍鱼海参,贱如萝卜白菜,上天并未厚此薄彼,就生活态度来说,白菜一生,平淡中更有持久的坚持力。
我曾有一位邻居,从山西返城的老知青,回家没有房子住,和孩子挤住在打工的饭馆里,她把饭馆做完包子后丢掉的白菜头一个个捡来,削成别致的小盆景挂在卖包子的橱窗口,白菜头开花很有水仙的风姿,过路人忍不住探头欣赏称赞,她的盆景广告使她的白菜包子卖得非常好,我向她学会了做白菜盆景,冬天飞雪寒天,我把它放在饭桌中间,小黄花很香,粗茶淡饭也很香。
如果因为俗称了白菜,因为它价钱的过于低廉,而忘却了“晚菘”二字的味道,实在有点可惜的。《南齐书》载周颙于锺山西立隐舍,清贫寡欲,终日长蔬食,卫将军王俭问他“山中何所食?”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问:“菜食何味最胜?”:“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说不出为什么,这样的问答因为简洁而让人难忘。比如一幅水墨画,因为大片留白而引人遐想不已,比如秋天淡白的湖水,因为颜色的清淡而让人心沉静。
现在“白菜”成了另一种时髦词语了,白菜是介与白痴与菜鸟之间,意思为智商很低之人,有人这么呼我,我绝不生气,白菜就白菜吧,如果不投机不取巧不追名不逐利而活成一棵平淡却有滋有味的“晚菘”,本身也是有意思的事情呢。
2007.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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