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了。旅程的开始永远都是这样。最初的旅程总始于海上。与陆地的别离,带来的总是痛苦和绝望。但这从来阻止不了男人离去。犹太人,哲学家,还有仅仅是出海旅行的旅行者。也阻止不了女人让他们离去。她们从不离开,她们留下来,守在出生的地方,守着家族,守着财产,守着回家的理由。数百年来,航行只是让旅途变得更漫长、更悲惨,现在也一样。漫长的旅途,自然要伴以漫长的时光。无论在陆地上,还是在海上,这充满人情味的徐缓节奏,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习惯了延迟,习惯了等待风向,等待晴朗天气,海难,烈日,死亡。白人少女见到的轮船,已经是世界上最後的邮轮了。她的青年时代里,最早的飞机航线开始设立,逐渐改变了人类旅行的习惯,无需再横跨海洋。
他们每天还是到堤岸的公寓去。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有段时间,他仍然和往常一样,用双耳瓮里的清水为我洗浴,再把我抱上床。他还是会靠向我,睡在我身边;不过,他变得无能为力了。尽管离分开的日子还很远,可一旦日期定了下来,他对于我,对于我的肉体,就什么也没法做了。这种情况是突然发生的,他也没想到。他的身体不再渴求这个即将离开、即将背叛的女子。他说:我再也不能弄你了,我以为我可以,但我做不到。他说他死了。他带着歉意的微笑是那样温柔。他说也许再也不会有了。我问他这是不是他想要的。他差点笑起来,他说:我不知道,现在嘛,也许是的。他的温柔沉浸在痛苦之中。他没有说起这种痛苦,他对此不说一个字。偶尔,他的脸会颤抖。他会闭上双眼,咬紧牙关,但他对他即便闭着眼睛也会看见的景象保持沉默,让人以为他喜欢这种痛苦,就像他喜欢我一样,如痴如狂,为之而死,甚至比对我的爱还强烈。有时,他说他愿意爱抚我,因为他知道我很想要被爱抚,他想看我享受欢愉的模样。他也这么做了,他看着我的样子,像呼唤自己的孩子一样呼唤我。我们曾约定,再也不见面了,但我们做不到;从来就不可能。每天傍晚,我都会在高中门前的黑色轿车里见到他,他坐在车里,因羞耻而扭过头去。
快到开船的时候,轮船会鸣三声汽笛,每一声都拖得很长,很尖厉,全城都能听到。港口上方,天空变得乌黑一片。拖船驶近,将轮船拖到河道中央。然後,拖船松开缆索,返回港口。这时,轮船再次告别,再次发出那种可怕的牛鸣声。鸣声中带着一种神秘的悲怆,催人泪下。不仅是旅人、离人,连那些只是来看看的人,那些漫无目的碰巧在那儿,没什么人可思念的人,听了也落下泪来。接着,轮船便凭着自身的动力,徐徐开动,沿着河道而去。过了很长时间,仍能看到它高大的身影,驶向大海。很多人还在岸上目送轮船远去,挥着披巾、手帕的手渐渐慢下来,渐渐有气无力。最终,大地的弧线吞没了轮船的身影。天色好时,还能看着它缓缓隐没在天际线里。
她也不例外。当轮船发出第一声告别,人们撤去跳板,拖船开始拖曳,让船离岸时,她也哭了。她哭了,却没有流泪。因为,他是中国人,不应当为这类情人流泪哭泣。她没有向她母亲、向她小哥哥表露她的痛苦,什么也没有。这是他们之间的惯例。他的大轿车也在那儿,长长的,黑色。车前座上,是穿白制服的司机。车子停在法国轮船公司的专用泊车位旁,隔着些许,孤零零的。她看到这些特征,就知道是他。他坐在後座,模样依稀可见,一动不动,惨然无言。她的肘靠在舷墙上,和第一次在渡轮上一样。她知道,他在看她。她也在看他。她其实已经看不见他了,但还是看着黑色轿车的身影。再後来,连车也看不到了,消失了。然後是港口,然後是陆地。
我们一路经过中国海、红海、印度洋和苏伊士运河。清晨,一觉醒来,发觉船不再摇晃,便知船已近岸,开始沿着沙滩海岸航行。但是,一开始还是大海。海洋极其辽阔,遥远无边,直通南极。大海上的行程,从锡兰直到索马里,是最久没有停靠的一段。有时候,海洋如此平静,天空如此纯净,天气如此温煦,让人觉得,这不是在横渡海洋,而是另一种旅程。整艘船都开放了:大厅、直过道、舷窗,都打开来。旅客们从酷热的舱房里逃出来,甚至就睡在甲板上。
某次旅途中,横渡大洋的时候,有一天深夜,有个人死了。她不记得是在那次旅途中,还是在另一次里。那是头等舱的酒吧里,一些人在玩牌。其中有个年轻人,打着打着,在某一刻,一言不发地把牌放下,走出酒吧,跑过甲板,跳进了海里。船正在全速前行,等船停下来,尸体已经找不到了。
不,写到这里时,她眼前浮现的并不是船,而是另一个地方。她在那里听人讲过这个故事。那是在沙沥。那个青年,就是沙沥地方长官的儿子。她认识他。他也在西贡高中念书。她还记得他个子很高,面容和蔼,棕色头发,戴着玳瑁边框的眼镜。他的舱房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遗书。他的岁数还留在她记忆里,真可怕,也是十七岁。第二天拂晓,船又起航了。最可怕的便是这点。太阳升起,大海茫茫,决定放弃搜寻。离去。
还有一次,也是在这次旅途中,横渡大洋的时候,也是夜幕降临後,主甲板的大客厅里,响起了一首肖邦的圆舞曲。她识得这首曲子,她与这首曲子有着不为人知的、私密的故事。她曾学过这首曲子,花了几个月想学会它,但始终弹不好。也因此,她母亲後来同意她放弃学琴。她已经迷失在一个又一个黑夜里,但这一次她很确定,这一夜,少女也在这船上度过。这琴声响起时,她就在那里。灯火璀璨的夜空下,肖邦的琴声骤然响起。没有一丝风,琴声却传遍了乌黑大船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一道天宪,其义却未可知;仿佛神明的旨意,其意却不得闻。少女直直站着,好像轮到她自杀一样,好像该她跳到海里去了。然後,她哭了,她突然想到了堤岸的男人,她突然无法断定,自己是否真的没爱过他。也许她没有意识到她对他的爱,她的爱就如滴入沙漠的水,不见了,而只在此时,只在此刻,音乐响彻大海的时候,她才将之寻回。
就如後来,她通过小哥哥的死,发现了永存的特质一样。
在她四周,旅人们还在梦乡,笼罩在音乐声中,但并没有被音乐唤醒,静静地睡着。少女在想她见到的这个夜晚,也许是印度洋上最宁静的一夜。她相信,也是同一晚上,她见到她的小哥哥和一位年轻女子走到甲板上来。他的肘靠在舷墙上,她搂紧他,他们就拥吻起来。少女躲起来,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她也认识那个女人。她已经和小哥哥在一起,不会分离了。她已经结婚了,但夫妻已经貌合神离。丈夫似乎对此一无所知。旅途的最後几天,小哥哥和这个女人整天都呆在舱房里,只有晚上才出来。这段日子里,小哥哥见到他母亲,他妹妹,就如不认识一样。母亲变得愤懑寡言,嫉妒不已。而她,小妹妹,她在哭。她很开心,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她也怕,对小哥哥的将来感到害怕。她一度以为他会离他们而去,和这个女子一道离开。然而并非如此。船到达法国时,他又回来找她们了。
白人少女也不清楚,她离开後,又过了多久,他会遵照父命,履行婚约,和十年前家里指定的那位少女成婚。那位少女必定是披金挂玉,满身珠光宝气。她也是中国人,来自中国北方的抚顺城,由家族陪伴着,前来成婚。
他也许很久都无法与她行房,给她怀上家产继承人的机会。对白人少女的回忆仍旧存在,床上横陈的肉体依然在目。在他的欲念里,她肯定仍旧支配一切,久久不变。她仍是连系他情感的纽带,通往无尽温柔,阴暗可怕的肉欲深渊。然後有一天,他可以了。因为对白人少女的欲望让他无法自持。欲望如此强烈,在极度的狂热里,他在那个女人身上找到了她的整个形象,带着对白人孩子的欲念,深入她的身体中去。他想必在这谎言里重新找到了自我。在这谎言里,他达成了双方家庭的期许,完成了上天、北方列祖列宗让他肩负的使命,传宗接代,承祧姓氏。
也许她知道白人少女的存在。她身边有沙沥当地的女仆,她们知道那些事迹,肯定会对她讲起。她不会不知道她的痛苦。她们应该年纪相仿,都是十六岁。那天晚上,她有没有见到她丈夫哭泣?看到了,她有没有给他安慰?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一个三十年代的中国新娘,她能不能抚慰这种通奸带来的痛苦,作为受波及的一方,而不感到难为情?谁知道呢?也许她会错了意,也许她跟他一起哭起来,一句话没说,就这么过了一夜。也许哭过以後,爱情就发芽了。
後来发生的这些事,白人少女,她完全不知道。
多年以後,战争也过去了,她经历了几次婚姻,有了孩子,结婚再离婚,写的书也不止一本了。他和他妻子来到巴黎。他打电话给她。是我。她一听到声音,就知道是他。他说:我只想听到你的声音。她说:是我,你好。他很局促,和以前一样胆怯。他的声线突然颤抖,听着这颤抖的声音,她突然听出了中国的口音。他知道她开始写书了。他後来在西贡见过她母亲,从她那里知道的。还有她的小哥哥,他为她感到哀伤。然後,他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了。然後,他对她说了那句话。他说,一切都与以往一样,他仍然爱她,他没法停止对她的爱。他会一直爱她,直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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