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一九八六年，黄县撤销，改称龙口市。

        一九八八年，北京天安门城楼对中外游客正式开放。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国家及家乡大事接连发生，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大江南北，龙口这个沿海小城也感受到了丝丝春风。

        我出生在龙口东部的小村，村大队办了一个“钢窗厂”。村口有一颗歪脖树，树下有辘轳，有井，村中大都是老房子，宽厚的古式青砖砌墙，屋墙上半部分用白石灰抹的墙面，墙上有圆形的拴马庄。青砖上长满了苔藓，抹有白石灰的墙壁经历了那么多年风霜完全成了深灰色，某些部位的石灰已经脱落，露出混着麦秸的黄泥。

        沐浴着改革的春风，村民们为了成为先富裕起来那一部分人，大都经营起了副业。村中不少人养起了长毛兔，自家院里会辟出一片空地，像搭积木一样，水泥混着青砖一层又一层垒起了兔窝，“钢窗厂”的废料改成了兔窝的门。兔毛每隔三两月用剃头推子剪一次，会有县城里的人来收购，兔粪便则做了庄稼肥料。大鹏爹却另辟蹊径，不知从哪里弄了狐狸养了起来，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有大城市里的人来收购，那城市人穿西装、系领带、穿皮鞋，那前卫的行头像极了到天安门上参观的外国人，据说是取了狐狸皮毛卖到了南方。

        大鹏是我邻居，儿时的伙伴，他家曾经也住青瓦老房子，斑驳的墙壁上依稀可见文革时期的标语和毛主席的头像。他爹养起狐狸后不久便重新盖起了新房，高门楼、照壁贴上雪白锃亮的瓷砖，门窗也换了村里生产的钢窗，还是双层的，保暖、不透风。尤其是那通红的房瓦在一片青色中，显得那么夺目。

        “少去大鹏家，养狐狸，狐仙要怪罪的”，这是爷爷常年在我耳边念叨的。

        中秋刚过，大鹏有了有一支“工字牌”气枪，这是在县城新华书店买的，气枪的长度一米多,拿在手里有点小吃力。结实的暗红色木质枪柄,黑色枪管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散发着蓝幽幽的寒光。枪使用的是铅弹,灰色发光,铅弹有个喇叭形状的篷气的屁眼,圆头,立在桌子上像个坐禅的和尚。沉甸甸的气枪握在手里,小小的铅弹推上膛，威力巨大，可以使麻雀皮开肉绽瞬间丧命，比拿着铁丝和胶皮组装的弹弓要刺激多了。这之后大鹏就成了我的“头头”了，带我上山打鸟，下河打鱼。

        那一天，大鹏带我用气枪打了一天的麻雀，整整二十只，田里生了火，烤着吃掉了大半。直到淅沥沥的秋雨下了起来，四周一片白茫茫的，浓雾随着秋寒打湿了大地。飘来了大鹏娘呼唤他回家吃饭的声音“鹏啊，天冷，我生了炉子，赶紧回来吃饭，家里暖和……。”

        我们便各自回了家，剩下的麻雀被大鹏拿回家喂了狐狸。

        第二天一早，我还蜷缩在被窝里呼呼大睡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大鹏家出事了，煤烟中毒，快、快，赶紧的……”

        爷爷随手披上衣服便出了门。

        三天后，两副棺材，几刀黄纸，几支蜡烛，数捆香，村里人埋葬了大鹏爹娘。

        大鹏则躺在炕上，一直昏迷着。

        又三日后，大鹏醒来了，但是只会笑，大鹏傻了。

        没几日，喜子爹找人拉走了大鹏家里所有家当，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屋子和一张签着大鹏爹的名字的欠条。

        那年电视剧《渴望》播出，万人空巷。村里的钢窗厂因业务员喜子爹往省城送货路上产品被盗而破产倒闭。冬天，出奇的冷，整个世界犹如一个大的冷库，空气都凝固了。街坊们轮着送点吃的给大鹏，几层破烂大衣抵御风寒。

        只要我出现在村里和伙伴们玩耍，大鹏便会整日跟在我的身后，我不喜欢光会傻笑的大鹏跟着，我轰他，他不走，我呵他，不许动，他就立着不动。

      “打宝”的游戏，不知流行了多少年，反正我爷爷小时候，就和他的伙伴一起玩。两张硬纸互相搭边叠起方形的纸牌，几个人一起，互相攻击，击翻了便会输掉。那时的废纸对我们来说可是宝贝东西，破书，旧报纸，时常向大人要，我们衣兜里常常鼓鼓囊囊地装满宝，随时随地准备“战斗”。

        村口的台阶上我和喜子战斗时，玩的兴起，大鹏就站在我背后。实在不走运，我输了精光。大鹏不知为啥不笑了，嘴里呜呜呜呜的说着，我轰他，他意外的走掉了。

        不多时，砰的一声闷响，喜子立刻捂着眼睛歇斯底里般的尖叫起来，顺着手缝里流出了鲜血，染红了衣襟。移开手后，喜子的眼睛充满了红色的混浊，像死人般的停滞不动。这时我们才发现，大鹏在不远处，手里拎着那支“工字牌”气枪。

        之后大鹏给我的记忆便是四季破烂大衣，破布碎条挂满身，脸发黑，掉皮。

        1990年，春晚有了赵本山，本山大叔演了小品《相亲》。初一凌晨拜年时，村里人说，大鹏昨晚死了，掉河里淹死了。

        真不知天寒地冻的夜晚，大鹏为啥会跑到河边。

        爷爷喝了一口烧酒，愣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大鹏爹养狐狸养的，得罪了狐仙，自己命搭上，又带走了大鹏”。

        村族谱上有了大鹏的名字，我才知道，大鹏叫运鹏，命运的运。

                                    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