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人手记

作者: 彭文娟 | 来源:发表于2019-02-28 16:21 被阅读124次

我已忘却这是人生的第几个岁月,只记得上山那年,尚是步履矫健,一口气登到顶,发梢间仅挂了几滴汗,脸上微微的潮红。而近期我到市集采买肉类,归来时,不过加了几斤的重量,我竟有些力不从心,喘气如牛。于是我不大愿意下山去了,改了口味,诚心茹素。自此,与外界的活动几乎断绝,每日写字看书,在屋前打理一亩菜园,种了三棵山茶树,偶尔感到孤寂,便到林间听听虫鸣鸟语。渐觉心神愈发地静了,一丝皱褶也无。

山上亦有热闹的时分,每到祭祀或祈福的日子,一群善男信女带着贡品不辞辛苦赶赴于此,在拜谒过神明后,回程经过我处,常敲门而入,为喝一盏我亲手泡的茶。这茶有何特别?无非是泉水格外清冽,在烹煮过后,仍不失真味,入喉时余甘不绝。在人们食惯腥膻的味蕾激起一道惊喜,又在口耳相传中被添油加醋,直到某天送走一批客人,我在茶盏下发现一张纸钞,方知在谣言里,此茶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我只能哑然失笑。疲于解释,干脆端起架子,再不随意招呼来客。但到底还是爱惜那些脸上充满朝气的年轻人,每每他们鲁莽地喜悦地叩响我门环,我总还是不由自主地欢迎他们来家中小憩。在袅袅升起的茶香里,他们兴高采烈地展开讨论,我醉心的却不是他们为我带来的山外的奇闻轶事,而是他们飞扬的神采,一再地使我浸淫在青春的欢愉,流连忘返。那亦是我曾有过的岁月,他们肝胆相照指点江山的模样恍惚令我又见到了年少的阿力。

我与阿力是高中的同学,同窗三载。阿力长得高大,皮肤晒得黝黑,乍眼看去,有运动员的气质。他亦酷爱篮球,是员猛将,我同他组队,往往战无不胜,大约是这份虚荣促使我们亲近起来,彼此交好几近于形影不离。

阿力走读,我住宿,假期里他以改善伙食为由,邀请我到他家用饭。我原以为阿力的母亲会是一名粗野的农妇,推门见到的形象却令我惊诧,她着一身得体花色连衣裙,头发熨帖,挽了个小髻,一种不必言喻的气质扑面而来,我惶恐乃至坐立不安。席间她言笑晏晏,不停添菜到我碗中,谦和至此,我方慢慢卸下心防。用餐后,阿力推开碗筷,并未与母亲做任何交流,径直离开,我只好自己殷勤地收拾碗筷。阿力的母亲拦阻我,“别,你去陪阿力聊天吧。”我得了大赦一般地退场,到房间里寻阿力,他歪倒在床上,胸口摊着一本杂志,一张脸黑沉着。在外待人热情有加的阿力,把自己的乱暴冷漠全施于母亲。我不求甚解,也不敢多言,沉默地在一侧坐下。那个午后阳光正好,窗外一片喧闹,是一群孩童正在嬉戏,夹杂着热辣辣的蝉鸣,而这里冷气如霜,寂静如死。

初次会晤产生的不适感,并没有让我对阿力的家庭从此退避三舍,相反,阿力母亲的亲切让我们逐渐熟络起来。偶尔久久不见我登门,她会直接打来电话,说做了我最爱的煎酿豆腐,其实那不过是我应付场面的一句称赞,她便记在了心中。偏偏这道菜工序繁琐,在豆腐中填入肉馅,再以热油炸至两面金黄,考验耐心兼厨艺,我羞赧不已,想要解释,阿力则无谓地宽慰我道,由她去吧,这是她乐意的,我只得回报似的多吃下两碗饭。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是最无所事事的光阴,阿力与我几乎整日地腻在一起。我们在篮球场上驰骋,肆意地挥霍着汗水,累了就躺在草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闻着彼此身上湿透了的汗衫上一股馊臭的味道,直到黑夜洒下漫天的星斗,阿力送我到公交站台,我们才挥手告别。

放榜的那天,阿力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辆红色车身的五羊本田,说要带我去看瀑布。我戏谑地问他,车技是否熟练?他更是不置可否地答我是新手上路。但我还是一往无前地坐上了后座,一路十分颠簸,我感到自己的尾椎骨痛得仿佛被摔成两瓣。行驶至山下,阿力在郁郁葱葱的灌木中把摩托车安置好,才与我一道徒步攀登。虽是盛夏,此地却满目清凉,交互掩映的树荫令我们的面目模糊不清,一地的腐叶在急促的脚步下沙沙作响,不知为何,我一阵慌乱,于是故意地走在他的前面。遥遥地望见那一帘瀑布,白色的水花激溅四周,一道阳光倏地追打过去,惊现一弯斑斓的彩虹。我赞叹之余,忍不住神驰,一步跨上水中岩石,阿力亦紧随其后,石上有青苔,我脚下忽地打滑,阿力伸出有力的臂膀一把将我抓住,并跃身向前,与我站在了同一块岩石上。我们贴得这样近,鼻尖相抵,我心内如击鼓,打得头晕目眩,任凭水花飞落,眼泪一般地滴到双睫。阿力却转了身,仰头大口地喝着水珠。很久,很久,久到足以浇熄一股熊熊燃烧的火焰。我们才湿漉漉的下山,我变得沮丧了,他亦更静了。

回来后的好长时间,我在记忆里一遍遍地反刍,将细节无限地放大,阿力的鼻息压在我的脸上,可是他没有亲吻我,为什么?那一瞬间我对同性的过分强烈的渴望,如同激越的水花。我为自己荒诞的想法感到惊怖,似乎窥见了天大的罪恶,掩面而逃,却,来不及了。

我不敢再见阿力。

通知书到了,我如愿地被建筑专业录取并南下求学,而阿力留在本市,进了一所三流的大专。这是我们之间的分水岭,距离让我对阿力的疏远显得理所当然,而他浑然不觉,仍殷勤地问我几时有空返乡。父母常年在外务工,我连回去探亲的理由也找不到。可我知,若我有心,是的,若我有心。

三番五次遭拒,便是热情如阿力慢慢地也乏了。最后的一通电话发生在我大四那年。彼时我正为着考研还是工作焦头烂额,整个人好像在雾气重重的路上埋头狂奔。夜里做梦,总梦见那年和阿力一起打完球后,他送我上公交车,回回都要在窗下用力地朝我挥手,我扭过头看他,车子缓缓地行驶,他落寞的身影渐渐地浓缩成一个小点。偶尔我也会梦见,我们曾并肩站立的那一帘瀑布,记忆在虚构的梦境中由我主观篡改,阿力的鼻息压在我的脸上,他的吻落在我的唇上,欲望之火将我身心烧得炙热。我无法逃避,自己已然入魔,沉迷于色相的虚幻之中。于是买来一本金刚经放在枕边,以求安宁。然而这夜,阿力的声音却真真切切地在我耳边了,我关不住的心猿此刻又驰骋起来,听得他那头人声嘈杂,问下方知,他正在路边的烧烤摊上吃宵夜,难怪隔着听筒也感觉到他的语言混乱满口酒气。

“你在干什么?”他提高着音量。

“看书。”

“什么书?”

“金刚经。”我羞赧地回答。

“念一段给我听听!”

我没有为这无理的要求反驳什么,顺从地翻开其中一页,虔诚地读了起来,在我陌生的嗓音响起来的瞬间,我亦不知,是为他还是为我。

“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话音刚落,电话就断线了,我以为他会再打来,但没有。

之后我们再未联系过。

后来,我负责了一个工程项目,很忙很忙。烈日炎炎里要去巡查工地,戴着一顶白色的安全帽,头发被汗水打湿,黏黏答答地贴在额头上,皮肤被烤得黝黑,与非洲人民无异。为了工作可以顺利地开展,又要常去酒局上斡旋,没几年下来,感觉身心俱疲,饱经沧桑。于是干脆辞了工作。我以为在人生的阅历中走过这样艰难苦涩的一遭,许多妄想就可以坦然地放下了,便产生了一个念头,回老家看看,去探访我最深最难忘的回忆。

当我踏足故园的这片土地,片片往事席卷而来,洗尽我一身尘土。我发觉,唯有在此处,灵魂才找到依归,而这么多年来,为着逃避自己的卑鄙的感情,我一再地在远方放逐自己,可怜又可耻。

我约了曾一起打球的伙伴相聚,他们都是毕业后就留在本市工作,不出所料,个个都成了脑满肠肥的中年大叔,哪里还有当初的少年意气。酒酣耳热后,大家忍不住地开始追忆高中时代,谁为了追求娃娃脸校花写满了三年的情书,谁的球技最烂场场比赛拖队伍的后腿……也说起了阿力,自幼在单亲家庭长大,明明忧愁敏感又故作不经世事。我们不约而同地没有邀他赴宴,却意外地令他成为这次聚会的主题。在众人只言片语的讲述中,我一点点地拼凑出了,在我离开后,阿力的状况。

“阿力堕落了,”这是原话。读书的那几年,他已无心向学。迷恋上了赌博,又结识了一帮猪朋狗友,流连声色场所,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债务,后因缺课太多,被学校劝退,更是变本加厉,干脆回家靠母亲接济,终日无所事事。之后,流言传出,他与一同性友人过从甚密,渐渐地,便没了他的消息。我吃了一惊,从来未想过,曾与我那般要好的阿力会沉沦至此,以至于人人唾弃,而在他尚与我保持联系的时间里,对自己的难处始终守口如瓶。我真真认识过他吗?连我都要怀疑起来。

为了确认自己的记忆,我重新回到了那个盛夏我跟阿力一起挥洒汗水的球场。听说这里被开发商买下,准备改建成一所游乐场,高高的铁丝网拦阻我求证的步伐,篮球架上的油漆已经斑驳,我们曾经躺过的那片草地裸露出光秃秃的黄色的泥土。

一切不复存在,我霎时觉得伤感。沿着球场往南走,可以看到阿力的家,我便这样不由自主地追寻而去。竟在楼下直直地撞见阿力的母亲,她老了许多,两鬓添了白发,一身的衣裳洗得发旧了,只是依旧儒雅,在与我眼神相碰的一瞬间,她先是不可置信,又迅速地噙了泪,“差点认不出你了。”

我心中一阵感动。“伯母,好久不见。”

“你是来看阿力的吧?”她的手颤颤巍巍地握住我的手。我本想拒绝,却不忍令她失望,由着她拉着我上了楼。

“我给你做最爱吃的煎酿豆腐,我记得每次你都能就着这个菜吃下两碗饭。”

“阿力在房间里,你过去陪他聊聊天,很快就可以开饭了。”

我顺从地答应着,然后推开了阿力的房门,一股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的摆设杂乱,我看到了凹陷在床褥中的阿力,死亡之神在屋顶盘旋。他虚弱地抬眼看我,一点都不意外,仿佛早已料到我的到来,又或者他已无力再做任何情绪的反应。我难过不已,终于猜透所有的隐情,还是沉默着在一侧坐下。阿力却微笑了,“现在这个样子很像多年以前。”

我哽咽,无言以对。

“地狱,我是甘愿去的。”

我想到了那一通最后的电话,原来,我从未理解过他。

他没有再说话,疲惫地沉沉地睡了过去,我将被子盖过他的头顶,立在门口的阿力的母亲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阿力,不在了。

我狂走在炎炎的烈日下,妄图蒸发身上的水分以缓解我的悲伤,我的嘴唇已经皲裂,当我体力不支,瘫倒在地,毒辣的光线仍炙烤着我的双目,我仿佛一丝丝地消逝,又仿佛一点点地飞升,为此,我大病一场,整个月几乎不曾下床。但如果不将身体折磨至枯竭,我根本无法挨过这沉重的伤悼。待我痊愈后,便到山上找了间房子住了下来。我心如死灰,唯有置身于荒野,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而我此后也将穷尽毕生的气力,在忏悔中为自己的卑鄙懦弱赎罪。

我曾以为,逃开,是我的救渡,却不知,这原是我一生的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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