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贵州阿西里西大草原见到一群黑山羊,跟我小时候养过的一样,通身黑毛,弯角短尾,逢人便咩咩叫。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你,让你忍不住想要投喂,所以我把吃剩的半个梨子扔给了它们。这里的羊是围牧而养的,牧人用铁丝网圈出一大片草场,羊儿们便在限定的范围内游走啃食。
小时候,我也养羊。家乡地处丘陵,土地珍贵,凡能耕种的都被农民开垦出来种上了庄稼,所以即便林丰草茂,羊也是不能放养的。一旦有羊溜进别人地里偷食了庄稼,轻则赔偿,重则还会破坏邻里和睦。为了避免这种状况,我们的羊很少,每家最多也就三两只,而且这些羊都套着羊绳,出去得牵着。
我放羊与别人不同。他们的羊绳很长,绳子末端往往拴着一截短木桩子。牵羊出去,选一块野草丰茂的土地,将木桩子钉进土里,羊便只能以桩子为中心向四周啃食。这种羊很可怜。地势平坦开阔还好,如若是林地,不多时羊儿准会把自己缠在树干上,导致啃食区域越来越小。如若是崖边,羊儿行差踏错,就会吊在崖上,自缢而亡的事也时有发生。我放羊总爱这山奔那山,牵着羊走很远的路。羊儿可以边走边吃,而且专挑最嫩最美的野草为食,直到把羊带到山顶没有庄稼的野地,我才丢开绳子让它们自由取食。因为在山路上吃饱了,它们便不会到处乱窜跑到别人地里偷食庄稼了。
羊儿静静地嚼着青草,我自己则在一旁坐下来,望向连绵起伏的远山,任轻风拂弄,听虫吟鸟鸣,看云朵蓝天。可惜那时的我从未想过山的那边会有什么,否则我应该会比现在更有远见和追求吧。我只是这么惬意地坐着,直至夕阳西沉,才牵着肚子滚圆的羊儿回家。现在想来,也不知是我放羊,还是羊放我。
初中时,老校长为鼓励我们好好念书,曾有过一席语重心长的话。他说:“你们在镇子上读书,就认识镇子里的人了。以后到县城里读书,就认识县城里的人了。如果能到省府,到北京去念书,就能认识全省、全国的人了。”当时,我很蒙,心想认识那么多人干嘛,生活在这里就挺好了。
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放羊的情景。我牵着羊站在土坡上,霞光中走来一个邮差,他递给我一封信,普通的黄皮纸信封,是中师的录取通知书。
没人放羊了,也可能是为了凑学费,家里卖掉了羊,从此我再没放过羊。到了县城,见到了来自各个乡镇和其他区县的同学,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那么多的镇名、县名,我隐隐明白了老校长的话。可惜我没能走得更远,师范毕业后,带着认识的诸多地名回到了镇里。
后来的日子里,借着出差或旅行的由头去了更多的地方,夜登华山,徒步峨眉,拜临岳麓书院……认识了更多的地名,甚至阴差阳错去泰国呆了一年,对老校长的话有了更深切的体会。是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亦是读万卷书。而今在这片大草原上,见到这群黑山羊,反倒让我有了回去放羊或者干脆做一头羊的冲动。
当下的家庭教育流行着这样的观点:带孩子去北、上、广、深看看吧,城市的繁华,会促使他们为美好的生活而努力的。反观自己的童年,我不过是个放着羊望着远山发呆的孩子,有这种回去放羊的想法也就不足为奇了,如果当时我能多在人堆中走走是不是就能更亲近社会了呢?城市生活,疲于奔命,常常感到“久在樊笼中”,常常想要放空自己,去荒山野岭过野兽般的生活。白天找一处碧油油的草地,轻轻地躺下,山风轻回,溪水潺潺,鸟雀婉转;夜里住进高高的山洞,望向深邃的夜空,倾听虫儿们的低呤。寻着四季的脚步,静静地过完一生。
家人们在草原上搭起了帐篷,我却想去爬一爬那些看似高不可攀的山峰。这里的山很奇怪,孤峰直立,互不干涉,不像老家那些山,连绵起伏。沿着斜坡向山走去,抬头望,好家伙,黑黑的崖壁像刀削一般。我绕行到山后,借着块块凸起的黑岩手脚并用向上攀爬。及山顶,没了岩石,我便钻进低矮的灌木林,沿着若隐若现的羊道终于爬上了顶峰。站上山顶的那一刻,我明白了只要是山,就一定有能爬上去的道。可这种自豪感并未持续多久,便被一种深深的恐惧感笼罩,猛然想起书上说,贵州山地多毒虫蛇蚁。我孤零零地站在山顶上,植被丰茂,如果被蛇咬了,岂不丢了性命?拍了两张照片便草草地下山了……
被文明驯化的我终究过不了野兽般生活,所谓的山风虫吟,星空月夜,不过是坐在空调房里憧憬着蜀山的雄奇,草原的广阔,大漠的苍茫,碧海的明澈……而已。
我想, 大多数人是否和羊一样,胆小,懦弱,从众,活于当下,虽然迫于规则被套上了羊绳,被木桩子钉住了,但心里依然充满了对自由,对自然的渴望。然而,尽管我们迫切地想要挣脱锁链,回归自然,却又对自然充满着恐惧,担心自己被文明驯化的身心受不了那种蛮荒,更丢不下在文明世界中积攒的诸多人事和财富。
这就像一种病,一种文明社会的病,“久在樊笼中”,怯于返自然,于是旅游成了我等治愈自己的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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