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作者: 淡水浅唱 | 来源:发表于2021-03-22 14:38 被阅读0次

    01

    下午,刘卯生从别墅里走出来时,心里有点庆幸,他坚持没沾一口红酒,说是他今天晚上要开车回亚运城。邹怡有些郁闷,仰着头闭上眼睛,把最后一滴红酒倒进嘴里,嗔笑道:你这狡兔,回你老窟去胜你的新婚吧!

    他走时礼节性地伸出胳膊抱拥了她,仅此而已,和上次比较,减少了吻别的热情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眸。

    卯生是去年装修这一片区别墅时认识这香港女人的。当时她对屋间的装修要求比较高,从材料质量、地板颜色、到每个房间灯光的不同亮度都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惠州星河丹苑房地产老总亲自打电话,叫来挂靠该公司的装修老板刘卯生。他说这女人有些背景,她已经介绍或带动她的朋友来买了三套别墅了。装修这一块,你必须亲自负责达到和满足她的要求,价格你们自己谈。

    这一谈,两个人就谈到惠州最豪华酒楼的饭桌上、谈起了她的身世和家庭。原来她也是湖北襄阳人,二十八岁那年,她在深圳福田某足浴城做足浴女工,不久认识了香港未婚男人庄某。他比她大十一岁,是粉嶺一家港式茶厅的厨师。后来他包养了她、为她租了小两房、每个月给她四千块钱零用,再后来邹怡回老家离了婚,然后用五年的时间才等到了香港政府颁发的一纸婚书……

    卯生走出别墅区走进停在路边的车里,他打开空调前摇下车窗向她的房子望去,邹怡家褐色的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的“爬山虎”。他曾和她微笑着站立在窗前,调侃说这只虎一定是雄性的。它昂着头伸开钳子一样的臂膀向上爬,不久就要攀上阳台,然后日夜守在你的窗前,窥视你的一举一动了。

    周怡扑闪着黑亮亮的大眼睛,幽幽地说道:我哪天提壶开水顺着墙面很下浇,看它还敢不敢这么猖狂这么流氓!卯生嘻笑着说最毒妇人心,果不其然。

    这个女人确实不简单,她说与香港男人分居有一年多了,只等他付给她最后的八十六万元,他们就可以领离婚证了。可她的微信头像却仍然与他相拥着,站在蔚蓝色的海滩边。她笑得很含蓄很优雅,一缕栗红色的散发被海风吹拂着,巧妙地掩盖了那男人左边的半个脸庞。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那男人左边的眉端额头上,有块像手心一样大小的黑红色的胎记……

    卯生往自己的工地开去,他想与大家一起加个餐再回去过中秋节不迟,他已经吩咐厨房的三婶多买菜了。明天一早,有两个钢筋工人要回广西老家,还有贴瓷砖的湖南老两口要到东莞去看儿子。卯生这几天也想家了,仔细算来,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回亚运城了。

    老婆邱玉凤,是前年女儿在广州大学城读大一时,从老家荆州过来到亚运城的家中,专门照顾并陪伴女儿的。之前房子租给两个黑人大学生,可他们总是延期很久才交房租,有时还叽哩哇啦地说一通英语,强调不交房租的理由。卯生一气之下撵走了那两个肯尼亚黑鬼。

    玉凤后来说,她过来住了很多天后,还能感觉得到房间里散发着劣质的令人作呕的香水味。

    玉凤刚到广州时,卯生陪她在风景如画的亚运城住了一个多星期。他说等房价涨到三万了,就把它卖掉,一部分还房贷,剩余的留着作女儿的嫁妆。反正老家荆州和惠州都有装修好的房子,到时候你想住哪就住哪儿……嗯,等我碰到了好香水,跟你买两瓶回来。

    女人嘟囔着嘴说,你今后可要经常回来!要不是为了这个家,我才不会像只孤雁一样落这儿呢!

    卯生涎着笑脸道:必须的,我想你……要你时,一伸腿子两个时辰左右就站在你面前了。

    那夜,两个人折腾得精疲力尽。女人轻声细气地给他吹耳边风:老公,我到广州总得找点生意做吧?要不然一个人待家里,人生地不熟的,非憋疯不可。卯生感觉耳边痒酥酥的,他“嗯嗯”两声,算是应允了。接着一扬手臂,又把女人揽在怀里来。

    两个月前卯生接到玉凤的电话,她已经在广州昌岗的一家养生会所入了股份。后期还需投点钱加一个项目,说是做香港某品牌精油的二级代理商。

    他前段时间一直忙于别墅区的绿化工程的竞标和设计,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回亚运城。这次回家,正好了解一下玉凤参股的那家养生会所。她曾在视频里说,老板是正宗的香港人,深圳还有几家店呢!败家的娘儿们,拿十五万块钱从一个金牌消费者变成了一个小股东,这都是寂默惹的祸呵!

    02


    公司的厨房是租当地农民的楼房,一楼两房两厅带院子。做饭的三伏婶是玉凤娘屋的远房亲戚。她的腰身粗壮肥厚,屁股上的两坨肉像磨盘一样、随着步子的移动而转动,脸上总是挂着汗淋淋油腻腻的笑容。她男人三伏是卯生手下的水电工,有时也铺个地砖刮个瓷粉啥的,他平时言语不多,可干起活来却从不含糊。

    这天三婶端着一碗饭坐在卯生面前,说大兄弟……呃,老板啦,我们两个人住板房里多有不便啊!夜里我们俩什么都没干,就是翻个身,床也嘎嘎地作响。可那几个后生早晨起来冲我们吼,说什么要干就在外面找地儿交配完了再回来……大兄弟,反正我每天天不亮就要给大家伙熬稀饭,蒸馒头,我们俩干脆搬到厨房里屋来住好啵?

    卯生朝里面房间的一千多斤大米晙一眼,是哪些王八蛋在网上说疫情过后大米要涨价的?害得老子五月份派几帮人买了三千多斤米拖回来!

    工地上每天有三十多张嘴要吃几顿饭,三婶不止一次地说做饭太累了,工钱又少。哦哟,还不如到工地上去提灰桶子!

    话说到这一步,卯生只好顺了她的心意,万一她突然走了,一时半会到哪去找人来烧火做饭?

    他俩刚搬到厨房里住安稳,三婶就在饭厅和米堆旁摆了两张半旧的电动麻将桌。她厚着黄脸皮堆着一脸的假笑,说大兄弟呀,这以后下雨天湿的,我帮你把这些男人们赶进笼子里来,一律不准出门去找女的按摩抠脚巴丫子。吃了晚饭也只能在我这儿打麻将斗地主,嘻嘻。

    这会儿卯生的车从厨房门口过轻轻滑过,他本想进去与三婶说说话拉拉家常,可他看到她笑面虎一样的嘴脸就烦。玉凤也说她原来不是这样的,才来惠州半年多就变了。

    三婶今儿做的菜还真不少,有两大盆四大碗,土鸡炖山药、鲩鱼焖萝卜,几十个人吃得满嘴流油吃得嗬嗬笑。无论兄弟们如何劝说,卯生还是滴酒未沾,他已经决定,今晚一定要回到老婆身边了。

    疫情过后,卯生四月初才带着原班人马到惠州来。到了七月初,每天室外的温度达到三十八以上,厨房和板房不开空调就不能吃饭睡觉。更要命的是,上一个月,跟他干了五年的老金头在五层楼高的墙面贴瓷砖时,被太阳照花了眼,一脚踏空从楠竹架上栽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卯生安排他住院治疗,先七后八连医疗费带赔偿,花掉了九万多。

    卯生吃过饭与大家伙儿说笑了几句、扬扬手作别。

    刚走到不远处的停车处,卯生看见一个打赤膊穿短裤的男人靠在车窗那儿在等他,是大憨子。

    大憨子这些天干活吃饭,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无论你跟他说什么,他都支友吾吾答非所问。卯生看看手表,就说天都黑了,你不去搓几把?

    没心事玩,大哥,你帮我……帮我把帐结了吧!我明儿一早要回家!……憨子把汗杉卷到刚吃饱的肚子上,磕磕巴巴地说道。

    憨子你可不能拆哥的台子哦!卯生拍打一下憨子圆圆的肚子埋怨道:过了中秋节一眨眼就到年底了,这个老鼠子年是不好过。钱难赚、日头毒,再熬个把月就过去啊,兄弟!

    憨子憋红了脸,坐到车里才对卯生说了实情。他得了病,他裤裆里的那宝贝疙瘩又痒又疼还流黄水。悔不该去年刚到这边时,就跟三伏老狗去立交桥档头玩女的。大哥,我知道你几个摊子拉扯着缺人手,可我没办法呀,要是我得的爱滋病,这次回去,就一头扎到海子湖里喂鱼算了。大哥,你明年回去别忘给我烧几张纸!

    卯生的心一阵阵紧缩,几句安慰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憨子才三十八岁,有一儿一女。去年初他从东莞刘老板工地上转过来,转到自己名下做木工。

    憨子双手捧着头,头慢慢地低垂到裤裆里,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车厢里回响:大哥,我哪有脸回去呀我?

    卯生把手头上的仅有三万多块钱全都转到他微信里,说我回去找你玉凤姐拿了钱、拢拢帐、立马把剩余的钱转给你看病。

    车窗外一阵阵热浪袭来,憨子脸脖子上挂的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临下车时他攥紧卯生的手说,大哥,听河南那几个老哥子私下嘀咕,老金头可能是是故意从楠竹跳上摔下来的,说是他的小儿子在家赌博输了不少钱,要债的逼上门把他家楼房的玻璃都砸了……

    憨子开了车门,回过头来说:我算是看透了,这外头的女人没几个是好东西!等两个身壳子靠一块儿、你脚一滑,就掉深坑里爬不起来了,哥你可要稳住喽!

    夜色合围着越来越浓越来越近,憨子渐去渐远的背影,很快就被夜色接纳缩小成一个小黑点。

    卯生仰着头闭着眼挨在车靠背上,他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在工地上摸爬滚打这十年,有谁知道他承受了多少艰辛苦酸、走过了多少坑坑洼洼?世界之大,人心难测。有时,他真想早点结束这种在外飘泊打拼的日子,回家守在父母妻儿的身边呵!

    卯生苦笑着摇摇头,他想起邹怡说的一句话:我真想回去呵,可我却永远也回不去了。你也一样,只是你现在还没感觉到!

    怎么会回不去呢?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回去。卯生想,他便一踩油门,回家去!

    03

    卯生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他掏出钥匙开了大门,轻轻地叩动房门喊道:老婆,凤儿,房间没人应答,他打开门一看,床上一张凉席一条空调被、外加一个单人枕头,亲爱的玉凤不知影踪!

    他掏出一支烟来点上,老婆半夜还没回来,只怪他没有提前通知她。本来是想多一分重逢的惊喜,几年前有一次他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天亮时黑汗水流地站在她面前,她满脸的欢欣和惊讶、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哭了。

    他在几个房间和前后的阳台上看了一圈,女儿也好像有几天没回来了,她电脑桌子上的一小盆绿箩,因为缺水而奄奄一息。

    洗完澡后,给绿箩浇了水。卯生打开空调躺在床上,他心烦意乱时,反而十分的精神和清醒了。

    玉凤可能是打麻将去了。要不,在新入股的养生会所值班?她有一次告诉过他的,她隔几天要在会所的前台值班,他想给她打电话,又怕她正骑着摩托车往家里赶,电话一响,说不定她一慌乱就摔倒了。

    枕头上是什么味道?清清淡淡的、像春风一样温柔、像花蕊一样甜糯,他闭着眼细心地回忆着、判断着,是香水的味道!他熟悉的、邹怡身上的法国香水的味道!

    在五月底一个小雨淅沥沥的周未,邹怡用半天时间做了几个中西合壁的菜:有苹果沙拉,有番茄土豆牛肉饼,有干煸的酸辣九节虾,还有水煮芥兰。邹怡说别墅C区的鲁小姐和汪太太看了她发在朋友圈的房间装修和布置,也决定照版复制。嗬嗬,她们俩在英国可都有投资的哦!……来,亲爱的,为了你早日成为千万富翁,干杯!

    那天晚上,雨下个不停,到了半夜,雨越下越稠雨声越来越响。卯生起身朝窗户走去。

    此时的邹怡已洗漱完毕,她清秀白皙的脸上带着梦一样的微笑,一件湖蓝色的睡衣下露出她栀子花一样芬芳的肤肌。在酒精的怂恿下,卯生睁着血红的眼睛、伸开钢铁一样壮实的臂膀,拥着她往沙发上走去……四十五年来,卯生第一次闻到了那沁人心脾的香水味,它从她光洁的胴体散发出来,他无法抵抗它的魅力,面红耳赤、一醉不起。

    卯生结束战斗后坐起来抽支烟,他问道:小怡,既然你这么多年才拿到结婚证成为一个香港人,怎么又想着分居离婚呢?

    你以为他是个好东西?他就是一个麻辣佬,烂仔,骗子!邹怡恨恨地接着回答:去年下半年,他在深圳福田、罗湖投资的两家养生店,可香港人不能过(海)关来消费,他的生意能好吗?他灵机一动,向纵深发展,在珠海和广州招商引资、开加盟店……现在也不知他和哪个大陆妹躺在温柔梦乡!

    从微信头像上看,你们俩也有过一段幸福时光哈!卯生打趣道。

    那是我们在泰国的芭堤雅海滩拍的照。前年他把乡下的房产卖了,要在深圳搞养生赚大钱。我的阻拦只换来了争吵和鄙视。当女人们像飞蛾一样往他怀里扑时,我已经累了,心也死了,只想离他远一点。

    卯生说,说到底你还是吃醋还是舍不得他。

    邹怡不以为然地笑了,说我们协议离婚时,我只要了养生和沐浴产品的销售网络、供货渠道和客户订单,包括香水、精油、所有的足浴产品。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不能轻易换这张微信头像了吧?

    卯生从往事中回过头来,墙上的钟指向凌晨一点。他又一次打开玉凤的微信头像,她穿着紫色的长裙,站在故乡海子湖畔的桃树林里,笑得多真实多甜蜜呵!

    玉凤,可我回来了。谁也不能代替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卯生一遍遍地在心里呼喊着他老婆的名字,一直到昏沉沉地睡去。

    清晨,在楼下笔直挺拔而又高耸入云的树梢上,欢快的小鸟儿们,从这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它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啁啾着叫醒了卯生。他睁开眼睛时,感觉身上有点冷,空调开了一夜,他忘了拉开薄被子搭在肚子上。

    他拉开窗帘,朝很远的路尽头望一望,要是玉凤骑着摩托车由远到近进入他的视线该多好呵!

    当卯生失望的目光扫描到化妆台时,他看到桌面上有一套很熟悉的养生精油:大大小小五套一组,有敷面的、抹乳房的、减腹肌的,收缩阴道的,这不是邹怡在朋友圈倾力推销的白蜗牛系列养生精油吗?

    邹怡曾说过她是白蜗牛在深圳的总代理。她手下有三十多个二级代理和三级批发,她每天在微博里用小视频滚动销售,每天每个时刻都有钱赚!

    卯生突然明白了,玉凤所说的追加几万元,拿下某养生精油的广州二级代理权,应该就是这一款!那么,玉凤投资十五万加盟参股的香港老板又是谁呢?

    卯生急慌慌地打开梳妆台的屉子,从屉子里的盒子里找出一串钥匙。他的手颤抖着,试到第三把钥匙才打开旁边的抽屉门。卯生看见了最上面有一份由三页文档纸装订而成的合同。

    合同上的乙方有邱玉凤的亲笔签名,旁边还有一枚鲜红的手印。甲方的名字龙飞凤舞地圈成一个圆型,像一张丑陋、狞笑着的男人的脸。卯生连估带猜地辩认出来了:庄龙年。屉子里还有一张六寸的照片,卯生拿起来看,照片上十来个笑容可掬的女人,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一个左脸上有黑红色胎记的男人,玉凤巧笑着紧紧地挨在他身边。

    世界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

    卯生盯着这手上的一纸协约和照片,他的眼睛仿佛就要喷出血来。玉凤,我的老婆,你在哪儿呀!我回来了。

    他一拳头砸在梳妆柜上,然后趿上鞋子,冲下楼去。可他上车后突然冷静了,一股透骨的悲凉像深夜的空调一样穿透了他身心的每一个毛孔。他不知道往哪儿去,有玉凤的地方就是他的家,可他的玉凤却不在家里!

    那么,就只当什么也没发生,悄悄地潜回惠州吧!卯生这样想着,神色黯然地上了车。

    回去吧!回自己的公寓或者回邹怡的别墅,好好地睡一觉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车在通往深圳高速公路的岔路口突然停住了。卯生点开手机,里面传来女儿的微信语音:亲爱的老爸,昨晚你老婆亲自到大学城来,我们挤在宿舍里的一张小床上。哇,她把你女儿都挤扁了耶!今天我们一行八个人分两部车,马上就要向惠州西湖出发了……我妈说要来个突然袭击,看你在惠州搞什么鬼,你有两个月没回家了是啵?喂,爸爸,你快找个养生馆刮刮胡子洗洗面,别满脸的灰尘两裤腿泥巴好不好?你老婆现在可是一家养生会所的副总经理哟!……嘘,她来了!

    卯生把头靠在驾驶盘上,他把女儿生脆清亮的语音听了一遍又一遍。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比她的声音更亲切更动听的了!可他喉头哽噎着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只怕是一开口,女儿就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那沉甸甸泪滴滴的悔恨和激动来。

    于是他什么也不说。玉凤也不止一次地告诫他:只要你开车,无论是电话还是信息,你都不要答理。

    卯生挥手揩把脸,一踩油门,车上了高速公路,然后像离弦的箭一样朝太阳升起来的地方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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