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什么时候过去的，我在人民医院住了长段时间。寒风咋起，吹落了窗隙外的枫叶，我才惊觉，已过了一番春秋。
医院里的护士好似有读心术，每见我坐在窗边，察觉我在暗自神伤，就立马用帘子遮住了。
我趁护士忙碌，会偷偷打量刚被来起窗帘外的天空，有颗老树，只剩躯干的树丫，它沉默不语，瑟缩在名叫冻人寒夜的时光里，深秋的凉意很重，从窗角穿进病房，让人直发抖。
给我治病的有好几个老医生，后面还跟了三四个实习生。
我年纪小，他们的年纪也不大，又或者一致觉得医院是个无聊的地方，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不重要了，我在医院最要好的就是他们。
实习生里有个叫小张，他比其他的人在老医生面前更加的不爱说话，和带教老师一同来查房时，总走在最后一个，他带着眼镜，典型的斯文样。
我有一天来了兴致，故意问他手上拿的是啥，他朝我飞快地眨了眨眼，翻开书，上面密密麻麻，我看不懂，他说这是老师说的话，我惊讶道，你全记下来了。
他不好意思地推着眼镜框，他和我说，他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实习分到了人民医院，他和我说，他从小就记不住事，觉得重要的他都会用笔记下来，事后再反复阅读。
秋风激起，春绿又来，我的病情恶化的很快。从普通病房转到了重症监护室。
一去就是整整一个月。
钱从父母的工资卡里出，家庭的经济不复。
重症监护室没有窗户，高大的、冰冷的、昭告死亡的机器就站在身边，日日夜夜看着我。
我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还年轻，若是人老花黄成迟暮，父母就不会再觉得我还能活很长一段时间，拼命赚钱为我吊命。
母亲今天来，她素来喜欢鲜艳的东西，就带有偏见的认为她的儿子也喜欢，我全身插着大大小小的管子不能动弹，只有双眼能随意转动，她拿着鲜艳的花，透过玻璃门，疲惫地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儿子。
我脑袋针扎似地，想起了多年前某个漫长的夜晚。
和家里闹脾气，父母听说我一个人跑进漆黑的山里，急得报警，拿着手电和手臂粗的木棍，就冲进山里找我。
我是个不合格的孩子，父母却是个合格的父母。
母亲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就被护士拉走了，我闭上眼，今天是我来这的第三十天。
人们常说未到苦处，不信神佛。我从重症监护室又来到了一级护理的病房，眼尖的发现。从来对鬼神之事嗤之以鼻的父亲脖子上挂着宁丰安的香符。
他害怕我看见一样，露出黄色的尖尖就急忙藏回去了。
其实死亡并不可怕，我在心里说，抬头凝视着父亲，它是一个必将来临的、隆重的、应该歌颂的节日。
父亲找来了轮椅，说是要推我去看看春天，他自言自语道，医院外的玉兰、樱花、桃花都开了。
你应该出去看看。
路上我又遇见了小张，小张见我要出去，脸上的肌肉放松不少。
我以为你会一直呆在病房，这句话是小张后来对我说的，他每天见到病人被病魔缠得生不如死，全部以为春天已经和他们没关系了。
我苦笑着，怎么不是呢。
恰好一片白玉兰于枝头掉落，没入红泥。
生活和我开了个死亡的玩笑，恰如沙漠怜悯地下了场罕见的暴风雪，猝不及防。
父亲离开医院后，出去观赏鲜花，成了我每日必做的任务，护士觉得我冷，拿出来毯子把我包成了花骨朵儿。
我鬼使神差地问护士，天上会不会有个人间，落花人走春调也？其实去天上生活了、盛放了？
护士认为我想法悲观，第二天我母亲就来了。
她故作轻松，我也作着轻松样。我清楚，她不敢在我旁边哭，我也不敢在她旁边哭，怕伤了她的心，怕让她的世间因为我的缘故笼上更浓重的阴影。
我家附近有个荒凉的园子，在我还未生病前，他们把它盘下了来，作菜园子。
我的母亲是位极具浪漫主义的人，她一撒娇，父亲就受不住，应了她的要求，托人从买了颗海棠树种在园一角。
现在海棠花开了大半，母亲匆匆，没有闲心观看。
身体下了死亡通知，我会在花开过后就离开。白血病是世间上最折磨人的怪物，让活着的人痛苦。
我忍不住咳嗽，咯出血，床单湿了大片。
我彻底躺在病房不能动弹，父母穿着防护服来看我，有时是小张。
之前他喜欢躲在人群后面，飞快记笔记，现在，笔记不记了，突然跑到最前面的位置，颈间戴了发光的听诊器，倒像个从医多年的老医生。
重症监护室没有窗户，我的眼睛看不到外面的风景，春天和我彻底地失去联系了。
我惊慌的想，夏天来了么？春天什么时候过去的？它晚上会来敲病房的门麽？万一惊醒了值班的护士怎么办？来带我走的嘛？
去哪？
可……菜园种值的大海棠树，刚怒放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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