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前她一直是好好的,没有流露出任何的异样。择菜、扫地、洗菜、淘米、切肉……每一样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她的厨艺了得,锅里的菜在她有节奏的拨弄下发出“刺啦刺啦”欢快的声音,香气四溢。她隔一会儿就会扬声吩咐烧火的人一句——哎,火小一些。——哎,火稍微猛一点。——哎,别急着添柴火啊。
听得出来,这是一个会过日子、也愿意把日子往好处过的女人,细致、认真且热心。她家距离镇上只有一里半路,眼熟面花的,街上碰面的多是熟人,少不得要停下脚步客客气气地话几句家常。近两年,她时常和邻居四大娘结伴去庙堂里念经拜佛,关系似乎又近了一层。
早上,四大娘去菜市场买了菜,大袋小行李地提着往回走,半道上恰巧遇上了她。
“四大娘买了好多新鲜菜啊!”
“晌午屋里有客,十五六个,两桌人吃饭嘛。”
“哟,四大娘,你一个人忙得过来么?”
四大娘笑眯眯地跟她开玩笑:“忙不过来,你来帮忙嘛。”
“等一下我会来的哦!”她冲着四大娘挥挥手,迈着小碎步跑远了。
四大娘只当是她顺口对付的一句客气话,不想,九点还不到,她真的拎着一条围裙过来了。
四大娘忙着招待来客,没功夫参与后厨工作。十五六个人的饭菜,荤荤素素一大桌子,都是她的“杰作”:绿色蔬菜中一律搭配了切成细丝的红椒,荤菜的中央貌似很不经意地搭了几根新鲜碧绿的葱丝和香菜叶子,高脚碟子里的酱油上点了一两滴麻油,凉拌番茄上的一撮白糖被她轻手轻脚地堆出了一个“富士山”。四大娘偶尔得空把菜盘子一只只地搬到堂屋的大圆桌上去,她还不甚放心,跟在四大娘的身后小声地吩咐:“盘子要放得紧凑好看,不要稀稀拉拉留空哦。”
客人们用餐完毕,她又麻利地去收拾桌面,清洗碗和盘子,四大娘催促了两三次,她才歇了下来。
四大娘和她终于送走全部客人,娘儿俩坐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吃饭。一边吃,一边闲聊。她问四大娘多大,今年有没有七十,哪一年嫁来的本村,孙子孙女几岁了,一年回几次娘家······恭维四大娘这辈人重视家庭和婚姻,教育子女有方,闲扯到村里左邻右舍几个半途解散了的婚姻,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说:“可惜!”
“也不算可惜吧,各人有命,时代不同了嘛!”四大娘抿抿嘴: “现在年轻孩儿们主要还是天真,不懂事,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了。”
“年轻?”她正伸出去夹菜的筷子忽然停住了,偏过头看了四大娘一眼,轻轻地说: “年轻······谁不是一样的呢?”
她所说的“一样的”又是什么样呢?
十八岁时的她,初中一毕业便在父亲的安排下去了隔壁镇上的一位老缝纫师父那里当小学徒。缝纫店的生意平时已经很忙了,挨到家家户户添新衣的腊月底,更是忙得昏天暗地,师父每天分配给她的活儿不干到半夜十二点,都不能上床歇息。
寂静的冬夜里,陪着她的,除了头顶上一盏25瓦的白炽灯泡,还有默默无言的一个他。
他比她大了四岁,是镇上的泥瓦匠,家在缝纫店斜对面的小巷子里。白天,年轻的他为生计奔忙,傍晚收了工,他就自自然然地来到缝纫店给她做帮工:锁纽眼、钉纽扣、修线头、熨烫衣服。按说,男孩子粗手大脚,不适合裁缝的细致活儿,可是他那双被青砖和水泥黄沙磨擦得糙乎乎的手,居然也把针线捏得有模有样,真是少见。
她不知道那就是爱情,只觉得他对自己特别耐心,特别温和。少男少女之间,最初那种含苞欲放的感情,总是怕伤着了,碰着了,小心地捧着,呵护着,天上人间没个安排处。
那么,后来呢?
后来的某一天,他托了个熟人去她的家里求亲。她父亲想也没想,毫不客气地将他登门的一包茶叶和二斤白砂糖扔出了院门。
他早年丧父,母亲因为伤心过度哭瞎了双眼,失去了劳动能力。孤儿寡母,三间瓦房低矮破旧,那样贫穷落魄的一个家,她的父亲怎么可能会应允呢?
为了斩断两个年轻人的关联,她的父亲迅速地终结了她的学徒生涯,再不让她待在隔壁镇上了。打小,父亲就是家里的最高权威,说一不二,即使是母亲,在父亲面前也是唯唯诺诺地陪着小心,她又怎么敢违抗父命呢?
真正的无缘大概就是如此吧,只要一个轻微的碰撞就足以改变人生的方向。
20岁,她成了别人的妻。新郎是父亲相中的,是镇上供销社里站柜台的,上午八点上班,下午四点半准时下班,一星期周末休息一天,过春节,供销社还给本单位员工发放好几样市面上买不到的年货。在当时,新郎的工作是人人羡慕的铁饭碗。她还不明白什么是婚姻,思想单纯得没有杂质,以为抬头看见的那片天空就是世界全部的模样。父亲催促她嫁,她也就低眉顺眼地嫁了。
她没有说自己的男人如何,婚姻如何,只是用了一句含含糊糊的话做了总结:唉~~嫁了那么样的一个人,过了这么样的一辈子。
她说这句话时,眉头紧锁,眼圈红红的,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哭出声来,却又拼命地憋着,不肯眼泪汹涌出眼眶。
四大娘问她:你们后来就再也没见过面?
“没有。”她艰难地摇摇头,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有多少女人,在年少时曾悄悄地喜欢过一个人,那样纯粹的喜欢,如同年画上一朵别致的牡丹花,灿烂美好,隐藏在时间的长河里,令人念念不忘。需要多少年,她们才能度过这样的孤独,轻轻地与深藏在心里的影子挥挥手说再见呢?
“那他来找过你吗?”
“找过。”她哽咽着说: “去年的秋天,他问了很多人,问到我的手机号码,打了电话给我,想见见我。”
世界转动起来如同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有人在拼命地挥别,以为再也见不到,哪知几次正转反转,两人又莫名其妙地有了交集。
“他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闷闷地说: “妻子去世了,儿子女儿都在市区工作,安了家,他一个人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
“你们见面了吗?”
“没有。”她勾下脑袋,喃喃地说: “有什么好见的?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就是见了面,能怎么样?这么多年过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风刮过了,树还是树。雨下过了,树还是树。然而,鸟儿在树枝间留下了歌声,树便不再是原来的树了,树就有了被眷顾、被爱恋的感觉。
普通人的这一辈子,可能站成过一棵树,多年后成就一片林,也可能幻化成过一只小鸟,育得一群鸟。树和鸟儿终究达不成一世的情缘,缘分尽了,也就走散了。从此,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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