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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儿,羊肉与肖邦老少年

小院儿,羊肉与肖邦老少年

作者: 何诗弟 | 来源:发表于2016-10-16 22:39 被阅读238次

    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小院儿里。北京的夏天,炎热沉闷,正是七八月份的光景,白天天气密不透风,傍晚却掠过一丝令人庆幸的小凉风。就在这么个傍晚,我们一行人开着车子,在恭王府附近的小胡同里穿梭,跟着导航寻找着小院儿的具体位置。

    后海的小胡同构成了一个导航所无法理解的世界,我们费了半天劲,艰难地穿过狭窄的胡同,终于找到一个停车的地方。胡同世界里的北京仿佛被掩藏在重重迷宫里的一个秘境,没有环线的驰骋川流,没有霓虹路灯的探照,有的只是高大的槐树从路边伸过硕大的枝干,碎片似的叶子轻轻地簌簌作响,以及自行车清脆的铃声。

    他早已经开着门,站在小院儿门口的高台阶上等我们。他身后的小院门修葺一新,却毫不突兀,木色的对开门上两个复古的铜环质朴温柔。走上前,他坦然热情地伸出手,我们握了握,初次见面,应该礼貌客套,我却一时不知该叫他什么,想跟着叫赵总,或者按照年纪看,应该叫他龙叔,毕竟,他也是六零后的前半截儿。

    然而,我的这股子矜持劲儿只保持了这一天。从那往后,我也随着他们,一起管他叫龙哥。

    没错,得叫哥,叫龙叔实在是委屈了这位老少年。

    你如果在龙头井附近看见他,你一定会认出他来,他和他小院儿的气质完美地吻合了——那俏皮,那刁钻,那混不吝的豁达,和低调的讲究,一模一样。恭王府边上的这个古朴小院儿,推开院门,踏过陈旧的门槛,走进的是一方小小的、栽着竹子的天地,再向前便是两扇精致的小玻璃门,推开,一个玻璃吊顶的四合院小平房,夜半能抬头看见星星。往里是小厅,水晶吊灯,光洁地板,整洁的会议室四周摆放着一圈艺术家本人赠送的画作和雕塑。中西合璧,几间小房,浪漫雅致,甚为美。如果你来过这里,一定会特别痛恨摩天大楼的存在。

    在大多数平凡的夜晚,快乐的野猫从房顶跑到院子里吃特供他们的食物,而灯下,一桌好菜、几壶黄酒正在陪伴着来往于小院儿的挚友亲朋们。

    而每当此时,龙哥,这个个头不高、然而精神抖擞的老少年,都用微醺的醉意,用一道道好菜把来到这里的人连接起来。“我跟你说,”龙哥笑笑,一笑眼睛都没有了:“大家能在这里相聚都是缘分,你要是有任何不痛快,就到我这儿来,”他顿了顿,笃定地说:

    “小院儿包治百病。”

    好一个包治百病,这位哥,没病不给你治出病来都算你幸运。

    龙哥是沈阳人,离异独身,远在海外的龙嫂却仍偶尔过来照顾,虽未续夫妻缘分,相互仍是宽厚熟友。这倒也好,给了这老小伙儿一个自由身,虽念过半百,仍浪得飞起。平日里,龙哥的小院儿总是热闹非凡。尤其是龙哥这里的羊肉,做的一绝,夏秋时节,在小院儿里支起阳伞,架起炉子,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新鲜羊腿,请了个新疆来的大哥,从早上开始慢慢的筹备,龙哥则开始不疾不徐地给各个好友打电话,发微信,勾引大家来尝鲜。

    我们都知道,龙哥这儿的好饭好酒,诚不我欺,更何况,还有即将见到的各色妙趣盎然的人。龙哥交人甚广,然而却是心热眼冷的人,这心热,正是大家都称之为哥的原因,而眼冷,则是他的挑剔,有几分刁钻不吝。

    文革前,龙哥的老爹是当时的广播电台台长,那个年代的文化干部的子女大都有一个老毛病,也是老优点,那就是清高。清高这种东西,有真有假,龙哥的清高不敢保真:说起爱财,恐怕也与常人无异,不能免俗;说起爱美色那就怕更晚节不保。爱烟爱酒,更爱吃口,自己会烧一手好菜之余,爱玩爱疯,游历四方;更可恨的是,嘴特别贱,时常贱得让人想抽丫,但是自己咂摸一下,也觉得好笑传神。年轻时候时髦,年过五十仍然腰板儿挺拔,没什么啤酒肚,小衬衫熨得熨帖,颇讲究一个帅字。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刚动了肺部大手术,医生强令他戒烟,然而他总是惦记着偷偷再抽一口,医生拿他无奈,狠狠批他,他自嘲一番,笑嘻嘻地掐了烟,从此却真再也没动。

    说到底,他是个俗身,却颇得了些真气。虽然在他敞开了撕咬烤羊腿的时候,压根看不出这人还有别的心思。夏末秋初,日光点点,冰得拔凉的啤酒倒到洗的剔透的玻璃杯里,香脆可口的蔬菜冷盘点缀着,一行人乐而忘忧,午后蝉鸣阵阵,从下午坐到晚上,炉子始终热着,烤着,谈着龙哥的生意,计划着下一步的安排。肖邦的钢琴曲从留声机里袅袅流出,日夜不绝地诉说着龙哥付出了十三年的理想。

    龙哥是个十足的好朋友的人选,讲义气,够真诚,但是要命的是,他并不是个好生意人。他反应敏捷,思维活跃,然而在生意经上,却忽然变得固执,有点儿傻。他爱钱,毕竟钱能沽好酒,然而真到让他用钢琴,用艺术谈生意的时候,且看他准坐过来,红着眼睛,在众宾客纷纷各自欢谈觥筹的时候,双手用力地比划着,掏心掏肺地讲他的道理。因为理想不同而跟赞助商谈黄的事,也有所耳闻。

    也许,那个时代的读书人做干部教育出来的子弟,多少有些理想主义在,往往都有些对后来秩序混乱的市场经济有些微微的提防,而龙哥,则在两者之间摇摆。他不能完全属于那个讲求出身的时代,他是天生的反叛者,喜欢顶撞,厌恶权力,喜欢和艺术家们在一起,而艺术家们往往都是天生的自由主义者。

    然而他却也并不想臣服于商业,他想要的东西面目模糊,却又清晰可见:是一个于艺术有益的大进步,同时能够顺便带来些许收益。

    好嘛,“顺便赚点儿”,这很是龙哥的姿态。然而,利益最是个拜金女,你需要赤裸裸的追求,而往往难以委婉地求索。他做不来,无法直奔主题,注定了他不是个彻底的、纯粹的商人。在玻璃顶棚下的,水晶灯的灯光和头顶漆黑的夜晚对比得那么强烈,加上酒气的微醺,让他的理想和一切都显得有些虚幻和不真实。

    北京的秋天过得很慢,也很快,几顿饭的功夫,席位就从烤羊腿晒太阳,搬进了厅里。冬夜,人们踏雪而来,脱下大围巾厚风衣,支起涮羊肉锅。此时的羊肉铜锅最妙,清水羊肉,现磨芝麻,自家腌的糖蒜酸甜刚好。黄酒暖着手,看见龙哥收养的野猫,取名叫小流氓的,也懒洋洋地过来,往你脚边一趴,不挑人。

    隔着锅里蒸腾起的袅袅白雾,正事说完,龙哥执着酒杯谈吐微显疯癫,情绪高涨,我盯着他,他是个挑动氛围的好手,就在这样的流水宴席上,他网罗了八方来客,一批央音央美的艺术家,系主任,在饭桌上趁兴歌唱的高音和长调歌唱家,在酒后提笔为坐客朋友画像的漫画家们,做市场的人精们,做外交的使馆人,一切以酒菜开道,这酒菜却不同于往常饭局。龙哥不设局,只引得你醉不知处,谈得兴奋或者疲惫,谈到伤心处,也往往有人慨然,有人痴笑,有人落泪。在一派酒气里,这些遥远的唯美也在提醒着他,提醒着我们,龙哥仍难以放下的是他可能意识不到的身段。

    你如果乏了,就坐那一边,听着肖邦,看着热闹,逗着小流氓,一切都不冷落,俗物琐事也一概不论,暖融融的室内,热气腾腾,离开时候裹上衣服推开门,冬夜的寒意扑面打得人一个激灵。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数个这样的记忆,让人在离开小院儿的路上,不禁陷入一种虚幻的回味。

    就在那一段时间里,他为了文案的事情,前后让我到他那里去了几趟。每次去,心情都好,龙哥常戏谑他可以给我当老舅,我则毫不留情地叫他老舅妈。每一去,都有毫无疑问的好饭食,也有毫无疑问的好心情。

    从人大东门的四号线,到六号线北海北站上来,一路顺畅,出了地铁,就是那个被都市繁华遗忘的胡同迷宫。我喜欢这个迷宫,喜欢在龙哥那里坐坐,听他戏谑一番报纸上的趣事,音乐学院的趣闻。那时候的自己,仍是这一群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然而没人把我看做孩子了,我很喜欢。我们争论异议,也讨论方案,华灯初上时,再饮两杯暖酒。这样的氛围很难不让人安下心来,放松起来,尤其是在心事重重的重压下。

    见姑娘哭出来的时候,龙哥略感意外,“呦,呦”走两步凑上来,看着我:“嗬,还真掉金豆儿啊,”语气戏谑,手上却温柔地送上几张纸巾。

    “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请他来,到小院儿来,喝点儿好茶好酒,咱陪他聊聊”龙哥跌坐在沙发里,用一个舒服的姿势,身子却向前探着,盯着,诚恳地说:

    “你心里不得劲儿了就来,咱们吃一顿好的,涮个锅子喝两盅。小院儿包治百病。”

    酒过一巡,我有约,想先走了。龙哥留了一次,我仍要走,他便没披衣服就出来送我。夜色已浓,地面一层薄雪,小小的胡同看似曲折,其实离大马路并不远,龙哥仍坚持要送。快到路口,我已见了朋友的车在远处等,就跟龙哥说,您回吧。

    龙哥眼睛一眯盯着朋友的车灯,鼻孔里出气儿:“你这朋友靠谱不靠谱啊?”

    我说你想哪儿去了,靠谱,哥们儿。

    龙哥嘿嘿一笑,用力拍了下我肩膀,然后双手插裤兜冻得缩肩,说:“难受了就过来啊,回去了告诉一声。”这时候,他不再笑话我是个小五毛,虽然我从来也不这么觉得过。跟玩世不恭的龙头井龙哥讲政治,大部分最后都变成他墙上的漫画,或者他酒桌上的即兴段子。

    那一宿我出去玩了半夜,难过事暂时放了大半,等摸出手机来的时候,发现龙哥发了几条微信,看得人心里一暖。

    对朋友们而言,到龙哥这里来,是许多人到北京之后一个必去的点。为了见龙哥,和他聊聊,也为了见某一个曾在这里很有眼缘的人。那些漂泊在外,平日里各有奔忙的人,尤其一些东北人,早年离开家乡外出闯荡的朋友,尽管如今已经获得了生活物质上的回报,然而此处终究是异乡。龙哥的小院儿,那一口口费尽心思的好吃食,却实打实的是难以本地买到的东西,不知他从哪里搞来,总有巧办法抚慰一群人的胃和心。

    后来我见他的次数少了,他依然在为他的理想奔波,来去波兰的照片,在群里也看有人发过。然而每次路过后海,走过北海北站,总还是想着去看一看,坐一坐,喝一口茶,聊半刻天,哪怕即刻就走,也总是有个好心情。留声机已久转着,肖邦的琴声也依旧,办公室的墙上,那金灿灿的授权牌匾和肖邦的侧像,时刻提醒着他,还有一事未完成。

    前些天,我人到了机场,托运行李前,他给我打电话,先是责怪我没有去他那儿吃顿临行饭,再又跟我确认,我们到时候怎样在波兰见一面,他又要来了。

    “到时候啊,小雨,”他像说单口相声一样:

    “咱俩就站在德国和波兰的边境线上,你从那边走来,我从这边走来,走到国境线上,也不迈过去,就在线上边儿一握手,一点头,神交一下,然后扭头就走,绝对酷,完美。”

    那语气,跟葛大爷在《不见不散》里演的刘元完美切合:“如果用原子弹把喜马拉雅山炸开一个——甭多了,五十公里的口子,把印度洋的水汽引入大陆,就能彻底解决中国的缺水问题。”音调,语气,哪怕声音从电话里传来,都惟妙惟肖,像绝了。

    我哈哈哈笑着,马上投了个赞成票。“成了,我等着,老小伙儿,到时候来了走起。”

    龙哥也哈哈地笑着,然后又认真下来,从容地说,祝您一路顺风了小雨。

    我也说,好,谢谢龙哥,我们回见。

    谁想,这一“回见”,倒也没有回见了。那天的电话里,我大致知道了龙哥忙了三天三夜没合眼,摔倒猝死,过劳而终。很突然,令人错愕。可是错愕之余,更多的是惋惜——

    毕竟,就在几天后的今天,他为之忙碌十三年的理想就要实现了。付出了一辈子,追求了一辈子,活蹦乱跳的一个老小伙儿,就折倒在实现梦想前的几天。我们无不叹息,不知道他如果能够预料自己终未能见到这一天,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为之牵肠挂肚呢?功未亏于一篑,人却亏于一旦,多少令人心下痛惜,暗自里骂龙哥一句:

    何必!!你他妈怎么那么不当心!

    然而看龙哥的朋友圈,他依然在头像里戴着墨镜,酷酷地笑着,随手翻到一条,是写七月一场雨去的,然而不知为何,很应景: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懵逼的来,

    我对着高山喊道:“二师兄!——”

    山谷回音:“丫刚离去、丫刚离去……”

    丫刚离去。

    从此,小院儿从此不知谁接了手,筵席散,小流氓可能也已经和隔壁家的小野猫私奔。秋风又起,但是天凉了,烤羊腿已经不现实了,再过些日子,就又该涮锅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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