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文和四十四年,帝崩,举国凭吊,臣民缟素。
京城各路兵马集聚,哀乐长鸣。洛京似是忽而从醉生梦死的浮华挣脱,一日之间陷入了肃寂。我趁着凌晨坐着马车出宫,一揭车帘便看见满眼的荼白,不由恍神:“嬷嬷,你说父皇这是用意何在?”
回应我的只一声长叹。
父皇要长兄稳住洛京,延期殉葬,而后将我叫到榻前:“昌平,你去鹤城的迟暮庵,寻与朕合葬之人。说明来意后,她若答允,朕便在墓中等她几年,若不允,当场赐死,将她给朕带回来。”
我愕然,嘴张合两度才出了声:“她是……何人?”
父皇的手微微抬了起来,浑浊的眼如同深井,逐渐蓄满难辨的情绪。
“宁秋。宁……秋。”
有人说,人死前最后的念想,不是你此生最大的功勋,而是最大的遗憾。
我万万没有想到,一生戎马的父皇,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会念着一个女子的名字。
一
许多年前她就曾料想到那一刻。她几乎是以没有波澜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若这江山终有一日撤去它的鲜活,为你寂然缟素,那会是在你最绝望的时刻之后。
他在弥留之际将这一切记了起来,好像溯洄极湍急的河水,越到前方越要艰难,却又在最艰难的时刻失去了一切重压,而后时光瞬间倒回所有故事开头的那一刻。
那时世上还有宁国。它地处山水环抱之中,是镶嵌在这个硝烟遍地的乱世之中的一颗珠子,仗着易守难攻的地势,以弹丸之地偏安一隅。
那一年,重重山峦之中,有队人马走在蜿蜒蛇行的险路上,颠颠簸簸已达整夜。
这些人行若游蛇,而那顶通体深紫色的轿子便是这蛇的心脏。快要抵达时,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掀开了了轿帘。少年的脸逐渐显露出来,在苍白的晨雾中出尘如仙。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片山水,眼中尽是与年纪不符的深邃情绪。
有眼尖的随从凑上去:“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而少年没有回答,眼睛仍定定地看着远方。
那时姬玉十五岁。这一年,他以周国太子的身份被遣往宁国做人质。
周国是当今最强盛的国家之一,却与一向势弱的宁国建立关系,将本国的太子送出去以示诚意,此事引得诸国议论纷纷,姬玉也一度处于风口浪尖。
为何其他公子在马背上争夺江山的时候,他被放进这安乐窝里来?姬玉不解。
但安乐窝毕竟是安乐窝,你在外头飘零的江山中想的问题,在这里很快就变了模样。在宁国百姓夹道欢迎中走向王宫的时候,姬玉因为舟车劳顿碰巧有些困,在半醒间听嘈杂的欢呼,竟真有些醉生梦死的感觉。之后是宁国国君亲自迎接,送他入分封的府邸,一切都似真似幻记不清楚,只有令人目眩的华丽,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中过,不知怎的就已经到了深夜。
说来奇怪,本来十分疲惫,到了夜阑人静之时他却又无比清醒,辗转难以入眠,于是摸着月光起来独自在自己的府邸四处闲踱。
到了后院,听到有敲击石头的声音,一下一下甚是铿锵。他好奇循声向那边走去,正看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丫头在月光下浣洗衣物。她手脚一点不似寻常姑娘的娇柔,每一下挥动敲打衣裳的棒子的动作都粗野得不像样,不知怎的又蕴含着满满的力量似的。这个并不壮实的姑娘身上仿佛有一股子勃发的生机,跟这静谧的夜对比相当强烈。
他后来曾经不止一次地回味自己站在她身后看着的场景,好像每次想起都有不同感受。
父王是个可以一眼看穿一个人的人,他自认自己也是,可对于她他往往束手无策。只记得那夜当他站在同样年少的她面前,那双眼抬起望来的时候,他只觉自己触到了一汪不见底的深潭,那份平静凛冽让他心中不免一凉,却迅速勾起了他搅乱它的欲望。
“你叫什么?”他问她。
“宁秋。”
“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知道。”
“那你为何不跪不拜?”
“你于宁国不是福,是灾。”女子说这话时,神情没有一丝变动。
姬玉差点脱口问出为何,话到嘴边却又没能出口。好像心底早已有了答案,又恐惧被人揭开,最后他还是僵硬地笑了起来:
“即是如此,从今往后,就由你亲自来服侍尔国之灾。”
二
若说宁秋是个聪明之人,那她的聪明只在脑筋,偏偏她脑筋想的又不轻易示人,于是在外人眼中她也不过是个笨手笨脚的丫头罢了。府上的人不知道他看上她什么,竟让这样一个相貌平平,手脚粗拙的丫头贴身服侍,所幸姬玉向来是个令他们捉摸不透之人,所以关于她的猜疑也并未夸张到哪里去。
连姬玉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想要留她在身边。在以后的长久岁月里,他曾经给自己找过一个解释:世人都爱解谜,他亦如是。他此生不曾逢上过这样一个女子,仿佛一眼就能将他的内心洞悉,所以他也想看透她。
起初宁秋不适应。那份窘迫姬玉几乎能看得出来,可他从不为她解围,就任她搞砸手中活计,看她受罚。他想看看这个生机满满的女子究竟能坚韧到哪里去。
有时他盏中茶要不热不凉,会叫她换上五遍;他用的墨要不浓不淡,要她连着磨一个时辰。宁秋冷着脸做,到后来已经暗暗地使劲,一副恨恨的样子,姬玉也不罢休,使着少年心性叫她继续,再继续。可惜宁秋到底也没有生气,最后只是眉眼落得一片漠然。
姬玉久久地打量着这份漠然,开口问她:“你为何从来都不笑?”
“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宁秋反问他。
“我如何?”姬玉失笑,“我将你从最下等的仆役中提拔到最上等,你当感激我才是。”
宁秋便不再说话了。
后来姬玉逐渐厌弃了这游戏,因为这个丫头在精细活计上没有丝毫长进,反将他寻常生活打理得一团糟。有一日他瞧见她望着院中练武的侍卫出神,忽然灵光一现,硬将她塞进了侍卫当中叫她习武。本来也是期望以此取乐,未料不到几日她竟练得有板有眼。姬玉这才悟到她天分所在,索性将这个用不舒服的贴身侍女变成了贴身侍卫。
宁秋换上了盔甲,手中有了剑,终于不是平常那幅凡俗侍女模样,反而英姿飒爽。
那眉间一股寒气,愈来愈肃杀。
在宁国的头两年,姬玉尚在熟悉异乡的生活,既少读书,也不打听外界战况,遑论励精图治。姬玉少年老成,加之身量高挑,十六岁时已是个翩翩公子,有宁国的贵族子弟来拜访,他也能游刃有余地应对,结交,一来二去混的熟了,便出去花天酒地,再借此结识朝中重臣,富商巨贾,慢慢地融入这个国家最顶层的那一群人中间。
到了第三年,他十七,交往的人中疏密逐渐有了分别,心中大约有了筛子,将有利的留下,无利的疏远,该抓的把柄也都抓得七七八八。每月有信鸽从遥远的宁国之外飞到他府上,从不失约地带来时局,政况,他在深夜挑着烛灯读一遍,誊写一遍,而后尽数烧掉,第二日起来便仿佛连记忆也烧了。他习武,从原先的强身健体变为自卫,最后变得极有攻击性。
这时候姬玉便找宁秋去比试练习。他练得久,师父也佳,当然回回都是他胜。宁秋不准他让她。
有一次两人打得太激烈,直到夕阳西下才停下。宁秋扔了剑坐在地上,手支着地,身子向后仰,眯眼瞧天边血染的晚霞入了迷。而姬玉坐在一旁看着她。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天宁秋一反常态,说了很多,说她平常只会想未来,只有在这样壮烈的夕阳天才会想到过去。
“你的过去?”
“进王府当奴才之前,我在戏班子干粗活长大。我每出戏都看,看得厌了,便去观察台下的人,各种各样的人,做千奇百怪的事,说天南海北的话,”宁秋顿了顿,“有些人需要读书、游历,而有的人不需要,只用看,只消听,便能将这世上的事知个十有八九。”
看尽人间疾苦的人,不是成佛便是成魔,或是无情或是无欲,姬玉猜想宁秋两点兼而有之。她不惮将人情磨去看世事,所以她能看得清许多。和这样的人相处不会令人疲惫,因为你可以设防,却不必遮掩。
那是他与她相处的第三年,亦是他们在安宁中度过的最后一年。那时姬玉以为看透了她,可有那么一瞬他看着她被晚霞镀上光芒的侧脸,她眯着眼向远方望,他忽然觉得还有什么,她还藏着些什么。
只是还未等到他将疑惑说出口,变故就来了。
三
那一年宁国的冬来得格外早。早在深秋时,雨便一场一场地下,将寒凉阵阵地驱入人们的五脏六腑。
姬玉那时已然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整日地站在府门口,目光向远方望,但凡有姑娘坐着轿子从这边过,都免不了掀开轿帘向这边望一眼,而后红着脸万般娇羞地垂下头去。他见了,只轻轻勾一勾唇角。
宁秋觉得不值,每日叫人给他送几回貂裘,说免得他为了招蜂引蝶冻坏了身子。姬玉原先不知是谁,有何用意,后来被送得烦了便问了几句,听见这缘由脸黑了好一会儿,过阵子又不知怎的笑了起来。
后来他便不再在府门等着,只专心在后院与宁秋切磋练武。
天愈来愈阴沉。
宁国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王府里鲜少有人在院中走动,到了夜里,四下冰装素裹的地界已然如冰原般荒寂。那些人掐准了时候来。好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秃鹫,黑压压地,不声不响地侵入了这个安祥的地界。
宁秋尚在安眠当中,听到屋顶有瓦片掉落的声音,兀然惊醒,却听得外头厮杀声四起。她跳起拿了剑往出冲,门刚开就被人拿住手腕儿,定睛一看正是气喘吁吁的姬玉。
“跑。”他简短一句命令,拽着她冲进了那片血腥气当中。
此刻院落之中已是一片混战,血腥充斥着两人的鼻息,兵戈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哀嚎声四起,有人拿了火把,将这片雪地照得更像修罗地狱。那群黑衣的人显然有所准备,且武艺高超,几乎是一手卸一颗头颅,眼也不眨。
姬玉大吼着冲上去。拼,斩,冲,只有杀出一条血路才能逃生。
四周全是恶战,温热腥甜的血液溅在两人脸上。宁秋武功终究是逊了一筹,很快就应接不暇,几次险些被对手击中要害,全靠姬玉给挡了下来。最后两人眼中只剩下模糊的血肉,不知拼杀多久,姬玉将筋疲力尽的宁秋护在身后,撑着遍体鳞伤的身子解决了面前最后一个挡路之人。
一到了那扇门,便拉着她开始没命地狂奔。
好像没了意识,不知如何思考,只有拼命地逃亡。两人在雪地里不知道穿越了多少荆棘,可都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好似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双相握的手上,那里暖得有足够支撑他们永远狂奔的力量。
不支倒下时,姬玉突然责怪自己做了那种为了一个女子而拿自己的一切来冒险的人。而且这个女子,怎么竟是宁秋呢?
宁秋丝毫不知他所想。她伤得轻,醒来比他早,睁眼第一件事便是急忙去探他鼻息。确定他一息尚存之后,跌撞去采山间的草药,双手第一次抖得没有办法用力,然而脸色依旧是冷冷的。
姬玉醒来,第一眼就看见她没有丝毫波澜的眸子。
“是谁下的手?”宁秋直截了当地问他。
姬玉像个赌徒般仰头大笑起来——
“是父王啊。我等他,等了五年了。”
四
姬玉到底是绝处逢生。山间一夜,两人撞入了算是温暖的山洞,昏迷之前他还挥手扔下了个火折子,故而未被冻僵。
他对这场突袭自然不是没有准备。那些日子在府门口的观望,无不是在等着自己募集的那些尖兵回来。他拿不准父王究竟会何时动手,将他们尽数遣出去在宁国做最后的军事部署,算是孤注一掷。
没想到终究是算错了。昨夜收到密书,他们最早的人马今早才能到。
等着救兵来的时候,姬玉闭目躺着,沉默许久,终于发声:“你一早就知道吧。”
宁秋知道。这种事戏里唱得多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用一个临时封为太子的小儿子作为人质送给这个弹丸之地,贪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一目了然?
她沉默不语,姬玉便继续开口:“我是宫婢之子,在周国从未享有宁国人想象中的那般优待。那十五年,我日日谨言慎行,更将父王,兄长,那些在这乱世中能拼斗争夺的人当成神看,而他们从未正眼瞧我一眼。直到我受封太子那日,父王还记不清我的名字,”他停顿许久,压低了声音道,“如今,他们后悔的时候到了。”
宁国向来是众国虎视眈眈的关卡,周国与之结盟,其它大国便不能轻易动它,而只要这所谓太子折在这里,它的讨伐便可以顺理成章。周国国君这算盘打得妙,只折一个无足轻重的儿子罢了。
失算的是,棋子有了自己的力量。
姬玉被后来赶到的兵士接回了王府,一到了府中就开始发烧。宁秋帮不上忙,就在旁人困乏之时为他守夜。他在榻上,面色苍白,冷汗不断从额角滴下。到了后半夜,他嘴唇翕动,她凑上去听,闻得他嗫嚅:“父王,父王,记住了,儿臣叫姬玉,字为怀瑜。”
宁秋想这名字那国君怎么也应当记住了。就在姬玉说这话时,他预先布置的人马到了周国王宫,穿过重重保卫站在那人面前。
手起刀落,一剑穿心。
之后姬玉便以太子之名光明正大地拥兵回国。他礼节做足,同宁国国君结成盟友,倚仗宁国易守难攻的地势以及他这些年发展的兵力,事先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周国的皇子对于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太子自然不依。大皇子拒不接受他登基掌权,威胁他让出太子之位。姬玉只邀他在府中一聚。他以为这幼弟还是那个五年前唯唯诺诺的少年,便欣然接受了他设下的酒筵。姬玉那时还是带着伤的身子,面色略有苍白,眉间那股英气却端的令人生畏。酒至酣时大皇子有些忘形,说起姬玉的生母——一个身段相貌俱佳的舞婢,问姬玉是否继承了她的本事。
众人皆屏息等着姬玉发怒,而大皇子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斜眼看从前懦弱的幼弟。
姬玉终是在众人的目光中笑起来,说自然是继承了的。说罢便跃至宴场中心为他舞剑,剑花愈舞愈寒,令人眼花缭乱。最终他剑锋一动,剑刃极快贴着那人喉咙划过,鲜血同时喷溅而出——
那一剑便是姬玉后来帝王征途的开始了。
五
接下来是姬玉在世上南征北伐的时候。宁国牢牢地掌握在他手中,时隔五年,姬玉这个名字再次如同雷霆般灌入每个国君的耳朵。这次,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嗅到了危险与动荡的气息。
十年之前诸国联手灭了皇室,当今四分五裂的疆土之上,除了宁国这样的小国,便是周虞陆楚四个强国,其中周国虞国不相上下,陆国楚国次之。宁国是周国与虞国共同的咽喉软肋,姬玉牢牢抓着宁国,强势归国篡权,用了整整两个年头,终于坐稳了国君之位。
之后他开始跟虞国抢着吞并四周的小国,有好一段四处征讨的年岁。
宁秋始终跟着他,只是再不是以侍卫的身份。自那日脱险之后,姬玉便一刻也不愿她再与人厮杀。他心里算得清清楚楚,既然明白她是自己非要不可的人,那么就不要她在真正属于他之前多任何一道伤疤。当然这将会在他将这江山打下来之后。在能给她真正的安宁之前,岂敢奢言情。
宁秋一开始不愿意,但很快就发现面前的人早已不是那个可以随意拒绝的人。他固执地将她手中的剑放下,要她用生着茧子的手为他研墨侍茶。她动作比很久之前更要生疏,他也不恼,亲自耐心地教。
起初宁秋怎么也磨不好墨,自己对着那黢黑的一团生闷气。姬玉见了便叹口气,起身在她背后握住那只笨拙的手,手把手地带着她轻缓地在墨石上研磨。窗外落着雪,宁秋呆呆地看着,身子僵硬任他摆弄。姬玉感到她不自在,却仍旧没有松手,反伸出另一只手将她剩下那只手也握住,贴着她鬓角喟叹:“怎么冰成这样子?”
宁秋没有回答,只咬着嘴唇盯着愈来愈多的墨汁看,良久,粗声说了句:“我会了。”
姬玉的手指一僵。他张了张嘴,突然想要问她什么,却又怕得到否定的答案,最终还是默然将满目的缱绻温情收起,回到国君当坐的位子上去。
那时他二十三岁。文武双全,英年有为,是所有待字闺中的小姐的梦中人,却小心翼翼地对一个外人看来再平凡不过的女子怀着卑微的心思。姬玉自己有时想起亦觉得可笑,只是一见着那个始终冷冰冰的人,心脏仍然会不可抑制地泛出足以令大地回春的暖意。
姬玉以为日子便会这般过下去。他带她四处征战,将这江山寸寸收入自己囊中,在将最后一寸也握在手里时,他便亲手为她穿上嫁裳。
其中艰险不是没有。楚国的最后一战,姬玉率兵马五千,已经在沙场获胜,却在军士半数死伤,疲惫撤退之时遭到伏击。
楚国最后残余的尖兵是一群失去故土的狼,有整整两千人。当黑压压的军士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时候,姬玉脑中一片空白。
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有厮杀。姬玉到后来也想不起到底拼杀了多久,总之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十余精骑向他包围过来,一杆长枪刺入他的马肚子。从马上坠下的时候,姬玉认定了自己将命绝与此,却听得耳边传来一声脆响,那兵器被生生斩断,随即有焦急的声音响起:“上马,快!”
他睁眼,见身着铠甲的蒙面之人朝他伸出手。虽只能瞧见那人眼睛,他也知道她是谁。
姬玉满脸是血地笑起来,抓着她的手一跃上马。
宁秋拿了他留下的令牌,带了援兵来,帮姬玉解了围困,全歼敌军。那仗打得最险,却也为姬玉赢了半壁江山。
局势扭转那夜,姬玉伤得不轻,新伤旧伤一起,令他又卧床发起高烧。
照例是宁秋在旁守着。她在烛火下端详着眉目英朗的男子,这才恍觉当年那个受伤的少年已然长成个要独霸天下的帝王。她不知怎地心一动,痴痴瞧着,却又想,若是一直是当年的模样该多好。想着,她为他细细擦去额上汗珠,手腕却猛地被拉住——
“宁秋。”姬玉在半梦半醒间叫了这么一句。俟她答应了,又喃喃道:“我知你是将才,却委屈你在我身旁伺候茶墨,你怨不怨我?”
“不怨。”宁秋摇摇头。
姬玉松了口气,将她粗糙的手包在掌心,重又合上眼睛。
“宁秋,这世上良将难寻,但并非没有,可我认定的皇后就一个,我不愿拿她冒半点险。”他声音愈来愈小,似是又要坠入梦乡,“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宁秋面颊忽然红了。她窘迫得不知如何回答,一抹笑意却不由浮现在唇角。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如梦初醒般寻着了开口的力量。可惜那人已经沉沉睡去。
宁秋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半晌,有些僵硬地将头伏下去轻轻贴在他胸口。她就着那暖意紧紧合上眼,又过了不知多久,才轻声答道——
“我明白。”
六
那场大战之后,姬玉灭楚,兵刃直逼陆国。
用不了多久陆国也会臣服,之后虞国再也无法阻挡他称霸之势,天下疆土都要重画。在这关头陆国的兵力却空前强盛起来,谁都看出这是虞国在背后撑腰——虞国国君也不傻,他清楚陆国失守的后果。
那几月大街小巷的说书人都异常活跃,往往能在那群受难的人民中间唾沫横飞地就此讲上个一整日。说是陆国国君有一国色天香的女儿,虞国国君下诏求了三次,但成姻亲,便不用发愁两国结盟不坚固。
姬玉的战场紧张起来,每败场仗,他军帐里的烛光便要亮整宿。宁秋在那盈盈的烛火下陪着,看他研究战局,半个时辰便要叹一口气。
姬玉叹了几千口气之后,陆国遣密使送来窄窄的一条布,上书一行蝇头小字:孤王有女,愿以江山陪嫁。
那布是经宁秋的手递给的姬玉。她必定事先阅过,脸上却依旧了无波澜,姬玉低着头将那短短十字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最终挥退了所有部下,只静而与宁秋相对。
两人都没有说话。姬玉盯着那张冰冷的脸,试图找出丝毫感情,却一如从前般了无所获。
不知过了多久,宁秋终于开口:“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姬玉一句“我不愿娶她”堵在喉头,在往后的岁月里糜烂发酵,成了一块腐肉,时时碍得他胸口生疼。
姬玉几乎是抱着赌气的心态叫宁秋亲自操持他与陆国公主的婚事。宁秋毫无怨言地照办,半点怠惰也不曾有。
大街小巷的故事换了几番,郎才女貌的故事四处兴起,只是无人知年轻的帝王面对着唾手可得的壮丽江山,不知怎地脑中尽是许久之前他与那人在后庭练剑时相对而坐的场景,他望着她的侧影,而她的神情冰冷没有变化,她神情永远都没有变化。
有几次他望着她的眼,明明察觉到有些不同的。原来只是错觉。姬玉怅然想,错觉真是害人的东西,他因她眼里那抹自己的倒影,竟生生迷了九年。
迎娶陆国公主的前夜,姬玉借庆祝之由喝得烂醉,当着众人的面乘着酒兴握着宁秋的手腕不肯放,一遍遍追问她布置的婚宴的细枝末节,宁秋早有准备,皆不厌其烦地答了。姬玉却突然虚着眼大声问:“你为何要派人送我狐裘?”
宁秋愣住了。
直到很久以后宁秋还在回想他朝她大喊这个问题的模样,她当时怎么答的?她也忘了。她没能维持住她引以为傲的悲喜不形于色,被他的眼神冻僵在原地。
她是为什么呢?当年她坐在树梢,瞧见他站在府门,来往的娇俏小姐都风流地盼他一眼。她曾学着她们模样牵扯唇角,却怎么也无法有柔软的笑意。年轻时的宁秋想啊,要是他永远也看不见这些美丽的女子就好了,否则她该怎样将他留在她身旁?
怎知注定留不住的,如何强求。
七
姬玉登基是在成亲后的第二年。宁秋那时已不再服侍姬玉左右,她求他在大内为她谋了个闲职,而后愈来愈少出现在姬玉面前。
才一两年,姬玉好像老了许多。他的面孔逐渐令她陌生——那是一张帝王的脸孔,他不笑,脸上有刀刻般的纹路,双眼中尽是冷寂,那份清明叫人怀疑他是否有寻常人的感情,若有,怎能一眼看穿所有人?
只有姬玉知道他也有看不透的人,他认定自己用尽浑身解数也读不懂宁秋的半点想法。后来他便不去想了。投身于政务是很好的法子,人在操劳之时更容易忘记执念,再说他已然完成了毕生的宏愿,当今天下初平,要他解决的事实在很多。
姬玉原本以为宁秋请求离开的时候自己一定会不知所措,但事实并非如此,他轻易地许她清闲的职位,终于放她离开茶墨之间。反正已经远了,再远一些又何妨?他已经恨透了她面无表情的模样。
只是自那之后姬玉便经常走神,有时对着那浓淡适宜的墨汁,一怔便是半日。
皇后被冷落着,也不知几时终于以她玲珑的女儿之心发觉,与自己争抢姬玉的并非政务,而是那么一个女子。她辗转多时,终于在众人口中看清那女子的真容——她曾与他行走征战十年,他大婚前夜喝得烂醉,捉着她的手不肯放,几欲落泪,而她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扭头走远。
那时正值新的帝国清算余孽,皇后顺水推舟,叫那些密探连着那女子也查一查。本也是无意之举,却发现了天大的秘密——
易珍,前朝皇帝幼女。帝重武,观其天赋异禀,即寄养兵马大将军处,从小习以兵法武功。诸国联手覆灭前朝,宫城既陷,皇族皆诛,周君遣兵将府欲灭珍,终不寻。公主时年七岁,不知所踪。
有逃过那次灭门的人供述,易珍在大将军拼死护送之下到了宁国,时值秋日,便更名宁秋。大将军死前将公主托付与一个戏班子,此后的消息便不知道了。
皇后那时已然怀着龙子,佯装害喜害得厉害,叫宫人算卦,说是朝中有人命格相冲,派人调查。一根线抽丝剥茧,很快牵到了宁秋身上。
宁秋的身世大白,朝中一时哗然。有了确凿的证据后,众人更是将所有可疑的东西都往那处引——说当年入皇城,灭皇族的正是周国国君,宁秋在姬玉身旁潜的前些年,无非是想看着他将自己父兄杀尽;说姬玉受埋伏的那次,正是宁秋走漏了消息,又自己设计去相救,为的就是获取信任好得到将位,却不曾得逞;说宁秋早有打算,等到姬玉将灭她家族的那些国家一个个灭光,她就谋权篡位。
有人去搜宁秋受封的府邸,果真寻着了通敌的书信,上头白纸黑字地写着:既离侍从之位,今后宜韬光养晦,伺机一血国耻。
姬玉静静听着下头的人禀报,手上兀自把玩着一个玉坠,冕毓遮掩之下看不清神情。他只字不言,脑中净是年少的宁秋眉间那股子肃杀的寒气。原来那是从真的刀光剑影之中继承而来。
他惊讶过后,更多的反而是释然。这么多年来,她那张冰冷的脸底下藏着的,原来是血海深仇。
宁秋早被收监,狱监说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愿讲。
姬玉料到的,然而还是期望她辩解几句。她难道不知道这真相将是一把捅进他心脏的刀子?他在烂醉中突然清醒地想道:怪她什么?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她那句“江山社稷为重”还不够?
这么多年,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看清。
八
其实宁秋早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她如释重负般坐在冰冷的牢中,一言不发,想起将军死前说的话:远离纷争,安度此生。她早就知道那个少年会将她拽进世上纷争的中心,却总不忍离开。
仇恨早都忘了。早在他拉她浴血冲出那府邸的时候,她已经把他当成与她一样的人。宁秋心中想着他也当一样的,即便他真不知自己离开内宫是去利用自己的身份除掉前朝叛党,为他江山稳固去挥剑向自己同胞,也不至于相信那些她闻之可笑的诬陷。
她在监牢里等着他,一日一日地数,半个月过去才明白自己想错了。
姬玉在她承认了所有的罪状之后才来。宁秋问斩前夜,他的皇子降世。没有人看见年轻的帝王却了乱哄哄的人群,只身向地牢走。
他带了鲜红的烛与烈酒,摆一个杯子在狼狈的她面前。
“朕问你三句话,你答了,从前的事便可一笔勾销。”
“从前的事早一笔勾销了,”宁秋眼里一片死寂,“陛下问吧。”
“你一直知道朕的心意?”
宁秋哑声一笑:“不知道。”
“好,”姬玉饮干杯中烈酒,“朕父王灭你全族,你恨朕不恨?”
“恨。”
姬玉笑了。他在身后一探,拿出两把宝剑。正是两人年少时曾用过的那两把。
“既是如此,朕就给你个机会,我们再比试一场。”他将她的那把剑放在她面前。
姬玉想着,若是她出手,便就死在她剑下罢,也算成全她这十年。
宁秋没有拾剑,只饮酒不说话。
半晌,姬玉才苦笑起来。
“宁秋,宁秋,你究竟在想什么?”
宁秋不答,也不抬头瞧他一眼。
酒壶见了底。姬玉终于怆然地挥了袖子:“罢了,罢了,你走吧。”他已然身心俱疲,再也提不起力气来猜想了。在这关头,这个征服了天下的帝王竟懦弱得如当年少年。
宁秋于是站了起来,走到牢门口才顿住身形。
直到永诀之前,宁秋才发现自己竟然那么留恋他。她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眼泪也是头一遭落。她竭力遏制住自己回首看他最后一眼的念头,问他:
“你的第三句话呢?”
“你可曾对我……有过一刻的动心?”
这便是此生姬玉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了。宁秋没有回答,生生让这问句在两人之间悬了整个余生。
结局
昌平领旨离去了。
弥留之际的帝王意识模糊起来。透过眼前重叠的光影,他仿佛瞧见她当年离去的模样。月光下,她一步步朝远离他的方向前行,一如那年夏夜他缓缓走向她。
而后岁月却又回到最好的时分,翩翩少年立在门前,忽而回首一望,正见那人坐在树梢朝他颔首巧笑。
“要下雪了,姬玉,我们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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