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花招一忽醒来,感觉这一觉睡得死沉死沉的,就是有人把她在夜里背出去卖掉都不会知道。她一骨碌坐起来,暗笑自己太没戒备心了,万一自己在睡梦中,发生点什么,该怎么得了?她揉揉肩膀,捏捏脚掌,一切都比想象中要好,老大的药挺管用的,看来完全可以扛下去。花招蹑手蹑脚揭开被单“帘子”,往外一看:嗬!一溜十几个汉子早就起来了,洗脸的洗脸,烧火的烧火,上水的上水,各忙各的,有条不紊。花招见自己起晚了,忙急抖抖溜下板凳床,冲向厨房间。老大正在吩咐两个队友赶制中午的饭团。见花招起来了,忙扭头柔柔的补上一句:“醒了?身体还好吧?这里快好了,没要你忙的,你赶紧洗漱,一会就吃早饭了。”
李老大对每天的行程都有妥善安排,走什么道,在哪里歇脚,中饭在哪里吃,有没有地方做饭,晚上赶到什么地方过夜等等,他都在心里盘算好了。通常如果中午歇脚的地方没处做饭,他就会叫手下在早上就做好两顿吃的饭量,把中饭随身带上。当然,开水是在临出发前必须装满水壶的。队员在挑着重担的几天,菜肴尚且不论,但饭必须是干的,扛饿,要不哪来力气挑担?因为天气尙炎热,所以盐队基本上赶在天色蒙蒙亮就出发,天擦黑才进驿站住宿。中午太阳过猛的话就歇晌一到两个小时。老大特别注意保护挑夫的双脚,哪怕住处条件再差,没法洗澡,他也一定要设法让每位队员睡前用热水烫烫脚,解解乏。李老大把万事安排得亭亭当当,花招对李老大感恩不尽,跟着李老大算是吃了定心丸,啥也不用愁,有老大在,天塌不下来。
花招跟着盐队,一天天熬着,渐渐适应起来。她脸晒红了,腿练粗了,脚底板走硬了,不再显得弱不禁风。花招再辛苦也要跟着团队走,跟队友们在一起,她才感觉安全;队友们也最怕花招离队,因为花招是他们的开心果,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只风筝,被花招用一根无形的丝线捏着。花招在,风筝就围着花招的身影转悠;花招一会不见踪影,风筝便荡悠悠飘向空中,四面不靠,无处着落。大家都把花招看成是自家的小妹,谁也离不开谁。盐队只要不下雨,就起早贪黑地赶路,天一下雨,盐队就停下来歇息,怕盐遭到雨淋而溶化。这种日晒雨不淋的日子,随着花招的加入,日复一日地生动起来。李明辅的扁担头上挂只小药箱,花招的行李包里带个针线包。盐夫的衣服经不起日晒汗浸扁担磨,特别容易烂。以前大伙都嫌自己的衣服不够结实,一穿就破。自从花招来到盐队后,汉子们都担心自己的衣服太经穿,生怕它不烂。下雨的时候,花招静静地坐在光亮处,飞针走线,那剪影实在是美到家了。花招的针线细密平整,连个补丁都缝成艺术品,挑夫们对拥有一件留下过花招手工印记的衣服,就像缴获战利品那样兴奋,那样神往,那么宝贝。而花招也很乐于为大家献上手艺。
盐队马不停蹄地一路前行,如果天不下雨,一路顺利的话,差不多七八十来天就到目的地。盐队去的时候是盐担,返回也不跑空趟,常常在卸下食盐之后,换上其他货物,诸如桐油、粮食之类的再挑回来到其他地方去卖掉。每次送货地点不尽相同,有时在本省,有时到江西。花招更愿意去江西。当时的江西还是国统区,国民党兵比较多。粮食和猪肉相对便宜。挑夫们常常买了猪油熬了,装进洋铁罐带回家去,给家里人尝个鲜。
花招在江西一看到穿军服的人,腿脚就发僵发硬,不听使唤了。花招不知道玉书在什么部队,他脑子中假想出玉书穿军装的样子。花招看人背影,常常觉得凡穿军装的都像玉书。她心扑通扑通跳着,痴痴地跟上去,跟上去,待那人转过头来,却每每失望地发觉,自己找错了对象。花招跟踪当兵的,常常失去理智,跟得像个花痴,这就很危险。有一次,盐队到江西盐场交了货,算过脚钱,李明辅吩咐大家到市场逛逛,买点东西。只一眨眼,花招就不见了。李明辅心里一紧,赶紧派人分头寻找。原来花招看到一小队国民党兵打眼前走过,就忍不住跟了过去,这一跟差点跟到部队的营地。她一个个扳过人家的身子仔细辨认,一个,不是;两个,也不是;三个……眼看着快进营地大门,却被李明辅一把拖住。那些当兵的回头骂花招“神经病”,李明辅忙着向人道歉,然后匆匆拉过花招往回走。队友们也赶了过来。花招一见大伙,这才回过神来,她又羞又恼,“哇——”的一声哭出来,眼泪哒哒滴,让人好不心酸。李明辅知道花招心中的苦,他心疼不已,忙拍着花招的后背劝慰花招:“囡子头啊,我们大伙都会帮你打听的,你一个人去找,人生地不熟的,会闯祸的!格短命日本佬,是迟早三日要短命噶。” 花招听了老大的话,倒觉不好意思了:“李叔,让你们担心了。”
花招结婚早,长得又水灵,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结过婚的人,完全是个含苞待放的姑娘。盐队里也不乏对花招动心的年轻小伙,可日子长了,大家知道了花招的遭遇,渐渐看出花招的心里只有玉书,根本容不下别人,也便慢慢死了心,反倒深深同情起花招来,祈祷玉书能够早点回家,也好让花招少受一点相思的煎熬。
花招在外面的时候,常常疑心玉书是不是已经回家了。她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与玉书重逢的情景,但每次都是以空欢喜告终。花招回到家,则常常坐在家门口,边织草鞋边向路口远远地张望,当她不得不收回视线的时候,心中又开始期盼下一次运盐途中能碰巧遇到玉书。可是命运似乎一直在跟花招过不去,那些“达达的马蹄”尽是“美丽的错误”,而不是花招等待的归人。花招整整盼了六年半,七个年头,也没见到玉书的半丝踪影。就这样,花招的心越等越凉,有时候她也忍不住怀疑玉书是不是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但随即又赶紧甩甩头,把这个念头驱除。
李老大和他的队友们都明白,花招等着那个“不回家的人”,实在比死了丈夫做了实实在在的寡妇还要难过。花招要真成了未亡人,那是一种确定的结局,终会有痛定思痛之后的平静,中意她的人好歹可以动动念想,说不定可以跟她再成个家什么的。可玉书是人是鬼都确定不了,花招的身份也就特别地尴尬,说她没丈夫吧,明明结过婚,并没收到丈夫的死讯或阵亡通知啥的;说她有丈夫吧,结婚那么几天,丈夫就不见了踪影,这一走就是好几年,不只是人有去而无回,更是连只字片语都不曾带到过。玉书成了花招的心病,他不死不活地耗费着花招的能量,消费着花招大把美好的青春。花招的等待遥遥无期,漫无目标。在那些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有谁敢保证花招的等待一定会有好的结果?大家心里都是虚虚的,一丁点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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