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

一

说起来我的第一首启蒙诗集不是小学课本上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也不是期末班主任写在成绩单后面的“更上一层楼”。反是一首爱情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彼时我尚且六岁，不知爱情何物，也不晓得红豆是何模样。还未识字之前就对这首诗倒背如流，到上了一年学，学了文字，就开始在书本的扉页上歪歪斜斜地把诗写下来。

有时早读课上，觉得反复读着拼音既乏味又无趣，就把书本翻到首页，小声地读诗，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就是觉得比那些枯燥的拼音好听得多。

再大些，我渐渐明白了红豆的美好寓意。知道这是古人寄予对爱情的思念，也难怪说“此物最相思”。

小学五年级时，有一次父亲无意间翻到我过去的书本，也是扉页上抄有那首红豆的诗。父亲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直接把那一页给撕了下来。

我是明白父亲的，他是觉得“红豆”这两个字晦气。

村里的人都说，红豆是个疯女人。

年少的我还不知“疯”是什么，只记得那时每天早起上学，都看到红豆坐在村子前头的桥上，幽幽地望着河面发呆，有时身子倾斜得像是要倒到河里去。

我曾见过一次红豆发疯的模样，那日是赶着上集市的日子，桥上来来往往路过许多行人，男人袒胸露乳背负重物，女人挑担背篓，里面放着要卖的瓜果，大山乡村，大抵都是这般模样的生民。

不料那日桥上竟走过一名“异人”，那人面部白皙，眉眼清秀，穿戴整洁，且斯斯文文的，真真是个“书生”模样，原是那城里刚毕业的大学生，来乡镇支教来的。本来相安无事，可就在那人走过桥中央时，一直低头不语的红豆却发了疯，直直地扑向那人，旁人眼疾，给拉住了。红豆却还还在挣扎，头发蓬乱，在人群中又哭又叫的，直到最后耗尽了体力，软软的摊在地上，嘴里还在念叨着，我壮着胆子走近一听，便听到她嘴里不停地叫着“阿生，阿生……”

小学毕业后，父亲和母亲外出打工，一年才回一次家。我独自一人到镇上上初中，性格越来越孤僻，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

每个星期回家来，也总是见到红豆在桥头那里发着呆，听说红豆见到那些读书人模样的人，还是会“发疯”，很多人见了她都刻意绕开，我却不怕，不知怎地对她还会生出些可怜的情绪。

有些顽劣的孩子，有时会在桥头故意逗她，站在两米开外，扯着嗓子朝她喊“我是阿生，我是阿生……”

红豆不理，他们就站在远处用小碎石丢她，红豆通常也不还手，任由那些石子打在自己身上，野孩子们自觉无趣，就都走开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二

初三暑假的那个夏天格外的热，天上像是有十个太阳，爷爷曾说我是山里长的，水里大的，这话一点没错，那年夏天，我几乎一天到晚泡在水里。

当时的我伙同几个同伴，天不怕地不怕，自持自小在河里长大，常在水里游戏，越是水深水势急的地方越要去闹。一个猛子扎下去就不见了踪影，待到水面平静，过了十息，又在数米外的地方一个鲤鱼打挺越出水面；最喜的是从三四米高的地方往下扎，溅起高高的浪头，那光景不仅会赢来同行伙伴的喝彩，待到上学时课间说上一说，更是能得到女生们的青眼有加。

这水最深的地方，当属村头的桥下一段，是以那时的我们便经常从桥头往下跃，乐此不疲。红豆依旧坐在桥头，初时我们也有些害怕，时间长了，也相安无事，渐渐有了某种“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

常言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有一日我们像往常一样在水中嬉戏，远方有什么人在喊着什么， 等到听清楚那人口中的“下雨了，下雨了”时，那雨已经下大了。夏天的暴雨都是这样无声无息，且有这般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雨势瞬间倾盆，我们还未出水，岸上的衣服就已全部淋湿，这还不算完，只听呼得一声雷鸣，大山里一道闪电劈了下来，我一惊，脚抽了筋，半点力气使不出来。

上了岸的小伙伴见我还在水里慌了神，此时水势已经很疾，他们也不敢下水，只得在岸上大声喊，希冀有大人听见来救我，但当时四周哪还有人，除了依旧在桥头发着呆的红豆。

我顺着水势往下冲，随波逐流，灌了好些水，不一会就有些晕头转向，此时我感觉有什么正托着我，我眼里看不清，但知道还未上岸，身子还在顺着河道往下流，再后来就晕倒了。

再醒来已经在家里，一睁眼看到爷爷担忧的眼神，奶奶在旁一直哭，嘴里念叨着“我的孙儿啊，多亏了红豆了，如果你没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爷爷见我醒了，放下心来，转头告诉奶奶，奶奶这才止了哭声，坐到我旁边，见到我的虚弱模样，又要哭，爷爷瞪了她一眼，奶奶执起我的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奶奶起身去准备晚饭，我问爷爷：“是红豆救了我？”

爷爷点了点头。我嗯了一声，心想着一定要亲自去跟她道谢。

所有皱纹都曾是时间温柔的美好。

三

红豆并不是真的疯，村人说他“疯”，不过是因为她所有异于常人的行为，还有，千万不要在她面前提“阿生”两个字，不然那就是真的会疯的。

我记在心里，等到身子恢复，隔日就去了红豆家中。

说起来，红豆其实是个富裕人家，我向爷爷打听，爷爷说红豆以前亦是这土生土长的人，只因生得秀美，父亲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就连红豆二字都是由诗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中提出来的，红豆自小耳濡目染，因此有了些“闺秀”的气质。

我候在红豆家门口，心中有些忐忑，虽然红豆救了我，但她的“疯”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没人敢保证她什么时候回失控，我也曾亲眼目睹过，但她毕竟是我救命恩人，加之我对她的疯病看法本就与旁人不一样。

那不是疯，只是无处安放的伤心罢了。

傍晚，红豆回到家来。见了我也不吭声，径直进了屋，我跟在后面，她既不赶我走也不与我说话。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淘米做饭，炒了个土豆丝和四季豆，还加了鸡蛋汤。两菜一汤上了桌，她坐下准备吃饭，桌上的碗筷拿了两副，还是没有说话。

我也饿了，自己搬个凳子坐下一起吃了。饭后自觉得收了碗筷，红豆也没拦着，自顾自搬着着凳子坐到门口的樱桃树下发呆。我收拾完毕，也坐了过去，仰着头，未到十五，头顶的月亮不算圆，我看得久了就有些厌了，心想这有什么好看的。

一大一小就这样坐了一个小时，自我进门以来就一句话没有说过，氛围安静得只有四周的蝉鸣不休。虽是少年心性，但我生来喜欢安静，倒也不觉得如何难过，再一会，我就回家去了，临走前，红豆还在门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了前车之鉴，我再也不敢肆意到河里玩耍。而对红豆的了解渐深，我不知不觉与她的接触多了起来，所幸父亲出门打工去了，爷爷也不像父亲那样对红豆有什么忌讳。

爷爷似乎知道很多红豆的事情，但每次我问他的时候，都只换来一声长长的叹息。爷爷越不说我就越想知道，于是更喜欢傍晚往红豆家里去，只是每次我们的相处模式都像第一次那样。

一次无意间发现红豆家中的一个房间内摆着一个大书架，里面有很多的藏书。门口坐着实在无聊，我便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红豆：“那个……那个房间里的书，我可以拿来看吗？”

红豆瞥了我一眼，又望向那个房间，首次跟我说了话，“那是我父亲的房间，那些书都是我父亲的，你想看，就拿来看吧。”

我“哦”了一声，去挑了一本书出来打开看，夜晚星光不是很明朗，但我又不忍自己去里屋看书把红豆一个人留在门外，勉勉强强的看着，很久才翻动一页，红豆似有察觉，起身走了开，不一会，门口就亮起了一盏灯。

红豆坐回来，自言自语一样，“我小时候，也和父亲在门口这样看书。”一番话语后，泫然欲泣，又强忍着抬头，我将一切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此后的每一天，我都到红豆家里来，静静地坐在门口，我拿一本书打开看，红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们之间开始有了些交流，话虽然也不多，但是至少较开始的时候好了很多。渐渐地我发现红豆其实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书里很多我不明白的东西她总能给我讲解，那个夏天，我不仅因此看了很多的书，也从红豆那里学了很多。

红豆很擅长诗词，并且还会书法，这要放在古代，名副其实一个才女。

我也了解到了，红豆并不是真的疯，除了时常发呆，也洗衣做饭，与常人无异。

那个夏天似乎无限漫长，但总也有结束的一天，立秋以后，天气就转凉了，坐在门口再也听不到烦人的蝉鸣，我的暑假很快就要结束了。

返校前一天，我依旧去了红豆家，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是红豆那天还是做了很多菜，我们吃了饭，我欲像往常一样收拾碗筷，红豆却说先不必收了。我应了，照例搬凳子坐到门口，我拿了本书，安安静静地看着。

红豆破天荒地主动与我搭话，我收了书搁在腿上，正襟危坐，像是课堂上偷看小说被老师突然提名的模样，红豆看着我突然笑出了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红豆笑，她笑起来很好看，酒窝浮现在脸上，虽然已经三十几岁，却依旧像是二十多的少女那般。

红豆进了屋，不一会手里拿着一本书出来，从书里抽出一张相片递到我手里。

“这是我父亲。”她如是说。

接着又抽出另外一张相片。

“他是阿生。”听到这个名字的我如遭雷击一样，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时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红豆慢慢坐下来，据她说，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跟人主动提起这事。

十年前乡下支教来了好些年轻大学生，其中便有一人叫阿生的，因着父亲教书先生的身份，红豆与其多有接触，一来二往，两人便坠入爱河。

再后来，红豆的父亲病逝，阿生想回到城里，红豆不肯，说要在这守着父亲，央求阿生留下。阿生嘴上应了，却在夜里收拾包裹，偷偷地回了城。

寥寥数语，说得轻描淡写。

却执着了十年，十年间，所有的思念生出心魔，日日夜夜折磨着红豆，落在旁人眼中，却只是一个“疯”字。

四

就在我返校后的第二天，她放了一把火烧干净了房子，有人说，红豆和房子一起被烧死了，有人说在看到红豆从桥头跳了下去，总之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到红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有人都说红豆死了。

我有时会想，她的死会不会是因为我的离开，因为她太孤独了，没有了陪伴的人，生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后来夏天来临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她，希冀着她并没有死，只是在某个地方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