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曾跑进望不见边的森林。
那是秋天。森林里落了厚厚一层斑驳的叶子，脚步落上去，会发出好听的声音。
我穿过一片又一片鹅黄的光幕。小飞虫在柔光中漂浮着，偶尔有鸟儿振翅的窸窣。
我跑啊跑啊，直到跌进一大片空地里。
“早上好。”树说。
“早上好。”我有礼貌地回答。
这是我下意识的行为！我趴在树叶堆上，根本没见着一个人。
“我在这儿呢。”那声音说，“在树下面。”
“啊，原来你在那。”
就这样，我认识了树。
他站在几十个人合抱都不够的大树下，显得那么小。
“这棵树真漂亮。”我走近，“它那么高，在上面是不是能看见很远的地方？”
他点点头。
我很惊讶。“你爬上去过？”
“我就是这棵树。”他说。
我说不出话来了。我看看他又看看树。
“……你很漂亮。”
“谢谢。”他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你是第二个这样说的人。”
我的脑内忽地像有道光闪过，抓住了紧要的信息。“谁是第一个呢？”
一阵风吹拂，树叶在空中打着转。
他没有回答，出神地遐想了很久。
孩子的好奇心可是比宇宙还大的。我并不打算放弃，竭力想知道得更多些。
“是和我一样的人吗？”
他若有所思地说：“他能走很远……”
“那他和我不一样。”我说，“我从外面跑到这，已经很累啦。”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过了会，他又说：“但他到这时，看起来比你还累。”
我想了想，“那他应该走了很久吧，从太阳升起走到太阳落山。”
树静默了一阵。
“他走过很多太阳升起和太阳落山。”
2
从此，在秋风驻留的每一天里，我都会跑进森林里和树说话。
有时我会生出忧虑：“森林那么大，在某一天我会不会迷路，找不到你了。”
“不会的。只要你没有忘了我，只要你往森林里走……”树肯定地说。
我不大明白，但没有问他。他常常说些谜似的话，却不擅长解释。
我不会说这些令人费解的话，而是尽可能详细地向他描述外面的世界：果子熟了，花儿谢了，人们总是很忙碌……我每次都说得很用心——在望不见边的森林里只有他一个人，该多么孤独！
但我惊奇地发现，他好像并不难过。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生活，我会哭的……
他总是很安静。我们相处的大多时候他都在倾听，只偶尔说几句话。这可不行——他不说，怎么解开“第一个人”的谜呢？
于是，我常常主动问他有关的事。在一次次交谈中，我慢慢地对“第一个人”有了大概的了解——“第一个人”是旅行者。
旅行者来的时候，也是秋天。
他从太阳落山的方向走来，那时夕阳的余晖和他手中的落叶一样金黄。
“这是你的请帖吗？”旅行者笑着对树说。
树每年秋天都会借着风，送出些请帖。他希望能听到些外面的事。有些年份，能请来几只圆圆的鸟，或是只毛茸茸的狐狸；但有时连续好几年，却谁也请不到。
旅行者拍拍身上的灰尘，坐在树下。
“抱歉，能让我休息会吗？”
树点了点头。
伴着星星的歌声，树观察了旅行者一宿。他注意到旅行者身上缠着许多白色的绷带。
“没什么的，这在旅途上是平常的事。”旅行者睡眼惺忪，“早上好。”
“早上好。”树说。
旅行者眯着眼看四周，说：“你听说过沙漠吗？”
树摇摇头。不论是圆圆的鸟，还是毛茸茸的狐狸，都没和他说过沙漠。圆圆的鸟会告诉他，溪水在阳光下会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毛茸茸的狐狸会告诉他，东边的葡萄园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沙漠的颜色也像这样，一眼望去都是金黄色的。”旅行者说，“那里有很多沙子，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很大。”树说。
“走在上面有点空落落的。”旅行者说，“但其实在哪里走都差不多。”
“那里有树吗？”
旅行者笑了，“有。只不过它们的叶子很小，变成了根刺。”
树很难想象自己浑身都是刺的样子。
3
我还记得树跟我说，旅行者在快走出沙漠时遇见了仙人掌。
旅行者先打了声招呼——“你好”。
“你好”仙人掌说，“你走得太近了，请你站远一点。”
旅行者往后退了几步。
“我不喜欢和别人离得太近。”仙人掌向旅行者展示他浑身上下的刺，“我是孤独的。”
“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不过和别人接触也不是什么坏事……”
“没有人理解我的。”过了会，仙人掌又补充：“我不需要被人理解。”
旅行者看了看仙人掌。
“可你作出了要抱抱的姿势。”说着，旅行者模仿了仙人掌两个掌的动作。
仙人掌不说话了。
“好吧，我想你可以走近一点……”
旅行者走到了仙人掌面前。
“不，这太近了，你还是站远一点吧。”
“那怎么浇水呢。”旅行者摇了摇水壶，“我还有水，你要不要来点？”
“这倒可以……”
4
旅行者离开沙漠后翻越了一座高山，走上一条小路。
一只蜗牛奋力爬着，从他的脚边经过。
“你好。”旅行者蹲下来，“很抱歉打扰你。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什么比我见到的蜗牛走得都快？”
“他们没有认识到时间的宝贵。”蜗牛说，“时间像箭一样，‘咻’的一声就过去了，而且不会再回来。我要和时间赛跑……”
“真厉害。”旅行者说，“跑赢时间可不容易。”
“我现在要去找我的朋友。”蜗牛看了一眼怀表，快速地说。
“蜗牛先生，时间跑得有多快？要怎样才能跑赢时间呢？”旅行者满怀敬意，虚心地向蜗牛请教。
“谢谢。”蜗牛又看了一眼怀表。
或许是我没说清楚。旅行者想。于是，旅行者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如果你要去花园，一直走就对了。”蜗牛又看了一眼怀表。
这下旅行者明白了——蜗牛根本没有关注他们的谈话，他在意的是表盘上小小指针的走动。
“已经两分钟了！”蜗牛突然大喊，神情既生气又沮丧，“我本应该在一分钟内结束这个谈话的！”
“啊，对不起……”旅行者说。
蜗牛没有看他一眼，又奋力地爬起来了。
5
旅行者继续着他的旅程。
他顺着小路来到一个花园。这里的花儿有月白色，桃粉色，绀青色……像撒落了一地的彩虹。蜜蜂在花丛中跳着舞。
“你跳得真好看。”旅行者发出赞叹。
“谢谢。”蜜蜂说，“我要去采蜜了，再见。”
“再见。”旅行者说。
不一会，旅行者又看见了蜜蜂。“你跳的舞和刚才不一样了，但也很好看。”
“那个舞蹈没让我采到更多的蜜。”蜜蜂说，“他们说要这样跳才有效。”
“这样啊。”旅行者说，“可是，跳舞和采蜜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舞蹈还有什么要改进的地方么？”蜜蜂说。
“嗯……我想你或许可以别转这么多圈圈，看着有点晕。”旅行者说，“但这和采蜜有什么关系呢？”
“有道理，谢谢。”蜜蜂说，“这样我就可以采到更多的蜜了。只要我严格遵循动作要求跳舞……”
“可你不是要采蜜……”没等旅行者说完，蜜蜂就飞走了。
6
旅行者走到一个镇子里。
“你好。”一只猫踏着优雅的步子走向他，“你是从外面来的么？”
“你好。我正在旅行，刚好路过这。”旅行者说。
“我也去过很多地方。”猫说，“我们来比一比谁去的地方多吧。”
“这也不是不可以。”旅行者说。
“我去过花园、绿湖畔、青山脚下……”猫说。
旅行者想起了仙人掌。“我去过沙漠。”
“啊……沙漠，那是什么？”猫说，“不……不，那是不存在的地方，对不对？”
“怎么会呢，那里有仙人掌……”旅行者说。
“我们不要比这个了。”猫打断说，“来比谁跑得快……不，你肯定比我跑得快……”
“你的眼睛真漂亮。”旅行者说，“在阳光下像紫宝石一样。”
“真的吗？”猫睁大眼睛，“哦……对，我们可以比谁的眼睛更漂亮。我的眼睛比较漂亮，对不对？”
“可不是。”旅行者说。
“对，没错。”猫说，“你不如我。”
接着，猫踏着优雅的步子满意地离开了。
7
就这样，旅行者来到了森林，和树讲了他的旅遇。
“他们迷路了……”树说。
“是么。”旅行者说，“我在旅途中也常常迷路……”
秋风吹起的摇篮曲愈发温沉，一片片树叶安睡在大地上，森林寂静了。
“我现在不想想那么多了。”旅行者看向树，“看着你我只觉得平静。”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树笑了。大树的叶子像被风吹过一般，发出沙沙的声音
“你还是这样，没有变。”旅行者说，“那时一别我再没能见到你……”
“我就在这里。只要你往森林里走……”
“森林里的树那么多，找到你可不容易。”
“可不是。但只要没有忘了我……”
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旅行者开始他的讲述。现在，太阳正从山边滑落。
“很高兴还能见到你。”旅行者说，“我回来了……”
8
再之后的事，树却没有说了。但我可以肯定一点——旅行者没有在这。这使我感到莫名忧伤。他是多么有趣的一个人，我想见他……
树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移向大树。“你想上去吗？”
我点头。
有了树的帮助，一切变得容易了。我坐在树枝上，看到了难以忘怀的景——森林像一片金黄色的海，偶尔有风吹过，海浪便一层一层地向远处奔去，消失在尽头。我的心情好多了。
冬天来临了。
我急匆匆地跑进森林，又跌进了树叶堆里。
“大人告诉我，这里会下很大的雪，我不能再到森林里来了。”
树把我拉起来，没有作声。
“春天一到，我就来找你。”
树没有作声。
我小心地问：“你生气啦？”
树摇头。
我松了口气，接着，又不安起来：“我还能再见到你么？”
“当然。我就在这里，只要你往森林里走，只要你没忘了我……”
树又说：“我就在你心里……”
树一直站在那，目送我走出森林。
他的目光既温柔又哀伤。
但是，当春风终于拂过枝头时候，我没能去见他——我搬家了，甚至没来得及和他告别。
那时我坐在大卡车里，想着这件事，忍着没有哭声出来。他该多失望啊！他会不会在枝头刚生出新芽的时候就坐在树上，望着从森林边缘蜿蜒而来的小路，希望看到跑来的身影？在望不见边的森林里，只有他在那，看着树叶长出又落下，落下又长出……
大人见我很难过，便安慰我说：“别伤心，你会喜欢上新家，会有更多的新朋友……”
我难受极了。但或许因为一路颠簸，我更多地感到疲惫。在迷迷糊糊中，我仿佛又见到了他。他看我的每一眼都既温柔又哀伤，仿佛知道我春天不会回来。
9
朋友，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很遗憾的事——我一直没有回去，再没跑进那片森林，甚至有时想回忆多年前的事情都有些困难了。我想，或许是因为这些年记了太多的琐事，有些珍贵的记忆便偷偷溜走了。于是，我拿起笔，努力想把溜走的记忆留在纸上。
这些年，我走过沙漠，翻越山岭，经过城镇，也遇见了仙人掌、蜗牛、蜜蜂和猫。除了些细微之处，一切还和旅行者见到的一样。
在这过程中，我常常在一个很小的地方迷路，不知自己在哪——要知道，从前在那片望不见边的森林里，我从不迷路，总能找到树。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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