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出门时,清晨的匹兹堡依稀是上海仲秋的样子。
天阴沉着,一夜的雨,梧桐叶落了满地。趁还未起风,空气清冽湿润,全无寒意。清晨微雨中,街灯未熄,更显得安宁。这种安宁让我恍惚觉得,自己仍是那个早晨匆匆洗了头,吞了几口母亲煮好的鸡蛋便出门上学的高中生。
却有一点与上海不同。环卫工不必忙着扫路上的垃圾,更不忙着扫落叶,任凭红的黄的色彩堆积。落叶积于门庭,慨然感秋的次数也就多了。
在郁达夫眼里,南方的秋色彩不浓,回味不永。北国的秋,是在鸽哨声和槐树的落蕊中的。然而我久居江南,若知秋,也是从建国西路的梧桐叶中,或是风中暗送的桂花香中。如今北国以北,又身在异国,或许意境更深。
匹村的秋,红叶绚烂,南瓜丰收,月明星稀,与隽永深沉无半点关系。但周遭所有,到了心里都能折射出故园景象。那日我在户外学习,秋风冽冽,吹落红叶掉在桌边。捡起落叶,想到的却是六年前忙里偷闲,到天平山赏秋时,随手夹在袁宏道文集中的那片红叶。
中秋节前的周末,我被福建的朋友带去“博饼”。所谓博饼,是亲人好友齐聚一堂,轮流投骰子取奖品,以求诸事顺利。那日,我们七人聚在主办的同学家中,没有瓷碗,大家便轮流在一塑料洗菜盆里投骰子。朋友说:“匹兹堡也能有中秋博饼”。我听他们说着往年在家中博饼时,骰子在瓷碗中咣铛作响,亲人获得头彩相互庆祝的热闹景象,觉得十分温馨。
中秋时,为避思亲伤感,我自己未买月饼。然而当天下课,一朋友叫住我,赠我一枚广式月饼,是他们亲手所做。没想到我第一次吃现烤的广式月饼,是在美国。莲蓉蛋黄馅的月饼,细而不甜,月饼皮略带焦酥,胜过礼盒月饼太多。朋友为了复制这一口家乡味道,前夜忙碌到凌晨两点半。
吃完月饼,在纽约的好友恰好发来消息:“还记得当时在月下联诗。” 想来已是七八年前。学农期间,我与她不愿看露天电影,便就月联诗。两人说了不知多少句带月字的古诗。只恨无酒,水倒是喝了许多。九月秋风飒爽,那日天空中薄薄的云彩,朦胧的月色,友人说“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仍历历在目。
儿时对待中秋,更是十分郑重。家中要炖老鸭汤,我总要坐在阳台认真地赏月,还要仔细切好月饼,装盘与父母亲人分食。金桂开时,我和外婆一起寻找小区中开得最盛的桂花树,折下桂花,晒干后储存。总说可以做圆子汤时放上,但真到做时又总忘记。一小盒干桂花至今放在老家的冰箱上,仍然花香馥郁,闻之欲醉。
然而当时虽有形式,却无感触。如今忽然明白了,月饼也好,汤圆也罢,都是个勾子,勾住远游的行人匆匆的脚步。这一磕绊,所有关于故乡故人的怀念与牵挂便涌上心头。节礼习俗的目的便达到了。
白先勇《树犹如此》中写,当初与友人同窗,意气风发,前景光明。彼时何曾料到,友人将来会缠绵病榻,意外英年早逝。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多年以后,当庭院茶花再度盛开,佳木亭亭如盖,历经万苦,悲痛终化作了最深沉的缅怀。我想,至亲,挚友,挚爱,莫不如此。
此时此刻,我想再好好赏一赏这异国的秋。
友人做的月饼 Schenley 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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