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样,是因为被开头所吸引,才读的《情人》这本书?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推残的面容。’”
哦,对了,我读的是王道乾的译本。
怎么说呢,这个开头,克制,深情,散淡,自怜自恋又自鸣得意——无论哪个女人,都希望当她年华老去的时候有个人深情款款地说出上面那段话吧?这个开头,在大众所知的文学作品里,算是熟识度和好评度比较高的一个了,可是,也实在是让人有些莫名其妙的一个。当你读完整部作品,你就会发现这个开头跟小说内容没有什么关系,小说主要讲述的是主人公十几岁时的故事,而不是年老了之后,而且,那个男人是谁呢?她的情人吗?看不出来,因为从小说结尾看,他们应该是没见面吧?……不过,或许正是这样,让我们这些普通人莫名其妙,才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文字有那么多人喜欢的原因。
我不知道,被这个开头吸引才读完整小说的你,有没有和我一样感到些许的失望?或者说莫名其妙?
《情人》的故事怎么能是这样的呢?
“情人”的故事应该是怎么样的呢?应该像渡边纯一笔下的那些痴男怨女一样,因为对现实的失望,或者对于美好的期望,两个人走到一起,逾越一切禁忌,沉漏在越轨的情感和肉体的欢愉里不可自拔,不惜放弃世俗的荣誉、责任、家庭,甚至生命。不管怎样,毕竟都是成年男女之间的事。可是杜拉斯笔下的女主公实在是太小了,“才十五岁半。体形纤弱修长,几乎是瘦弱的,胸部平得和小孩的前胸一样,搽着浅红色脂粉,涂着口红。”十五岁半!以现在的标准,还是个孩子!把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引向成年人的感情和肉体世界,难道不会有罪恶感吗?除非是像小说《洛丽塔》的男主人公一样的恋意癖!有了这样的人物设定,至少我个人而言,对这样的人物关系总觉得有几分不舒服。
男主人公呢?年纪差不多要大二十岁,和女主人公初遇是在轮渡上,坐在个大汽车里面,“在汽车司机和车主之间,有滑动玻璃窗前后隔开。在车厢里面还有可以拉下来的折叠式坐椅。车厢大得就像一个小房间似的。”是的,这是一个有钱的男人,而且是一个中国人。这部小说写的就是一个贫穷的白人少女和富有的华人中年男子之间的故事,一个有地位没有钱,一个有钱没地位,一个青春年少,一个韶华已逝,他们之间实在是太互补了,以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只是互相吸引,而更像是各取所需!说得不堪点吧,他们之间当然也会有爱的存在,但却不像是爱人之间的关系,倒有像买和卖之间的关系。
或许你觉得我说的太过触目了?不过这恐怕正是作者对两人关系的界定呢。女主人公说:“我想要他,他的钱我也想要,”男主人公“说一定是他的运气太坏了,不能和我在一起,不过,钱他会给我的,叫我不要着急。”一对情人,在床上谈钱,是不是感觉太怪了?可是作者还说过更过分的话:“他把我当作妓女,下流货”——她不光这样对特自己笔下的人物,对待她自己也是如此。她说过,我如果没当一个作家的话,就会当一个妓女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相比之下,对于男主人公,也就是那个情人,作者却温情得多。她说他身上有一种不自知的“美雅”,说他很胆怯。对于两个人第一次的描写也很有意思:“他把她的连衣裙扯下来,丢到一边去,他把她白布三角裤拉下,就这样把她赤身抱到床。”在如此急吼吼之后的举动有意思了:他竟然“转过身去,退到床的另一头,哭了起来”!反倒是她,“不慌不忙,既耐心又坚决,把他拉到身前,伸手给他脱衣服”,当他“有意伸出手帮她一下”的时候,“她求他不要动。让我来。她说她要自己来,让她来。”也就是在整个过程中,女人是占主导的。可是同一件事,在作者的另外一部作品《太平洋大提》里却有着截然相反的表述:饶先生(在那部作品里,“她”和情人有了名字和姓氏)在少女洗浴的时候,“要求苏珊给他打开溶室房门,让他看一看她全棵的模样,条件是送给她一架新型胜利牌留声机带唱片,巴黎最新出品。”
“‘开开门。’饶先生说,声音根轻。‘我不碰你,我不进门,我只是看看你,开开门吧。’”
僵持良久,少女(苏珊)终于态度松动,想让他进门的时候,“饶先生又说起那个留声机了。
“‘留声机你明天就拿到’,饶先生说,‘明天。一架漂亮的留声机。苏珊,我的小亲亲,只开门一秒钟门,留声机就归你’”
正如接下来作者写到的那样:“当她要开门的时候,让世界一睹其人,世界竟然将她置于卖淫的地位。”
两种表达一对比,情人的形象真的有云泥之别。而且在那部小说里,对情人的评价也相当地不客气:“得可笑”,“非常缺乏想象力”,让人“不抱希望”,是个“下流还”……怎么会这样呢?
对此,杜拉斯的研究者们肯定有我所不知道的、更靠谱的结论,我呢?别说研究者,就是一个忠实的读者都算不上,对于她的作品的涉猎极少,不敢妄言。不过由书中女主人公的年纪,我却风马牛不相及地想起前几天在一个公众号里看到的关于幼童性侵的文章,里面有种说法,就是早年受到的身体伤害,可能会影响人的一生。我们都知道,杜拉斯的许多作品都是自传性质的,也就是有她自身现实经历的影子。于是,我放纵了一下自己的八卦想象力,如果一切真的曾经发生过的话,一个十五岁半的孩子,无论多么开放(或者说放荡,书中的说法是:“出门打扮得像个小娼妇似的”),与一个年纪大她那么多的男人发生关系,并且要了人家的钱,对她的心理都不会一点伤害也没有一一就是她自己真的无所谓,周围的社会压力也不是她那个年纪所能承受的一一我们所能看到的直接后果就是对自暴自弃式的自我贬低。她肯定无数次暗自追溯这一切的源头,最终看到了那个男人。由于事情本身的复杂与多面性,在不同的阶段的回顾中情人的形象也呈现出了不同的面目:《太平洋大堤》写于1950年,那时的情人是可厌可笑的,在此之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一切,就像《情人》结尾描写的那样,情人来巴黎的时候给她打来了电话,用胆怯又颤抖的声音告诉她:
“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地,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
这件事让她重新审视整个事件,发现了情人深情和爱她的一面,由此态度发生了天地覆的改变,在心里和过去的一切达成了谅解,一力承担了至少是分担了整个事情的责任。这,或许就是两者差异如此巨大的原因。
那么,真实的情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他或许真的引诱了那个少女,无论是用那个可笑的胜利牌留声机或者别的什么,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爱她的事实。诚然,情人在《太平洋大提》里的形象要比《情人》里不堪得多,但这其实真的并不重要,谁的一生中还没有过几个下作、丢脸的瞬间呢?不管他是凡夫俗子还是伟人圣贤!而且,即使这样,给人的印象是可笑、可憎还是可爱,主要还要取决于旁观者的态度。那么,她对于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呢?至少从《情人》中的叙述是爱他的,爱他软弱的性格,爱他的肉体,当然也爱他的钱。也就是说,在他们的交往中,她受到的绝对不只是伤害。
说《情人》这本书让我有点失望,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实在是“名不符实”——说是“情人”,可是关于情人以及她与情人交往的内容在书中占的比重并不大,要远远小于关于她母亲、以及她母亲的那块地,还有她的那个两个相爱相杀的哥哥,她的那项帽子和那双鞋子,就关于疯女人和室友的描述,关于巴黎几个沙龙主人的描述(那几个人可真的与整个小说内容风马牛不相及)加起来也不逊于关于情人的部分。要我说,如果单单想了解小说中关于情人部分的内容,而不是欣赏杜拉斯的文字的话,那么,与其看小说,不如去看电影。
关于由梁家辉主演的同名电影,我想多说几句。应该说,这部电影很好地重现了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以及关于越南风土人情的描写,拍得从容又浓密深情,演员的表演也很精彩,特别是那个女演员,刚出场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稚气(与书中的描写很一致),让人很担心她能否驾驭得了后面复杂的情感、情欲戏部分,可是,随着剧情的发展,她自然而然地展现出了女人的一面,让人信服。只是有一点,就是关于男演员梁家辉的,他的演技当然没有任何问题,把男主人公的瘦弱、胆法、游移、深情演绎得淋漓尽致,但他本人的形象是属于硬朗的,所以让人第一眼看到他时觉得和通过文字想象出的人物形象未免有些差距。
当然,文字自有它本身的魅力。特别是社拉斯的文字,极富个人风格,对于喜欢的人来说,那更是极迷人的。对于我这样一个并非“杜粉”的人,怎么说呢?她的文字简直太任性了!她似乎非常轻视故事,而重视文字本身,经常讲着讲着,就某个细节引开,引出一大篇与故事主线并不太相关的文字来。不过,她的文字画面感极强,能寥寥几笔,就给读者身临其境的感觉,比如波涛汹涌、宽阔的湄公河,炎热又喧闹的城市街道,她母亲的那个大房子……可以肯定,早年在东南亚生活给了她无比的丰富和重要的写作素材,给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对他们约会的那个房间的描写:
“城里的喧声很重,记得那就像一部电影音响放得过大,震耳欲聋。我清楚记得,房间里光线很暗……被城市那种持续不断的噪音包围着,城市如同一列火车,这个房间就在火车上。窗上没有嵌玻璃,只有窗帘和百叶窗。在窗帘上可以看到外面太阳下人行道上走过的错综人影。过往行人熙熙攘攘。人影规则地被百叶窗横条划成一条条的。木拖鞋声一下下敲得你头痛,声音刺耳。
“房间里有焦糖的气味侵入,还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国菜汤的气味,烤肉的香味,各种绿草的气息,茉莉的芳香,飞尘的气息,乳香的气味,烧炭发出的气味,这里炭火是装在篮子里的,炭火装在篮中沿街叫卖,所以城市的气味就是丛莽、森林中偏僻村庄发出的气息。”
对于这一切,你或许觉得一般,却又绝非寻常;你或许觉得很好,却又妙不可言。
这,就是玛格丽特·杜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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