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编

作者: 行流 | 来源:发表于2017-11-20 01:14 被阅读53次

    这些日子,老许总是心不在焉的。

    这天他正给娃们上国文课。老许国文教的好,在县里的优质课比赛还拿过奖,娃们挺爱上他的课,他读一句,让娃们跟一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娃们读的很整齐,老许对他们一向很满意。

    在他们村,上学不容易,想把老师留下来更难。村里的学校,原来是有六、七个老师的,可村里头穷,老师们的工资经常发不上,前前后后有四个老师跳槽去了镇上到学校——那儿工资虽然也不高,但老师们都在编制内,有保障。

    走了的老师都劝老许,“老许,你课教的恁好,不来镇上可惜了,再说,你家那日子……”

    每每说到这儿,老许总是摆摆手打断对方,“要是咱们都走了,那村里的娃们咋办?总得有人留下来。”

    听了这,那几个老师也不说话了。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大平。”

    “许老师。”有个娃举手。

    “咋了?”

    “许老师,你读错了,课本上印的是‘为万世开太平’。”这娃目光澄澈,看着老许。

    老许一拍脑袋,“你说的对,是老师读错了,该是‘为万世开太平’。”

    上完课,老许回到办公室,刚往茶缸里倒了水,门忽然开了道缝儿,一个小脑袋从缝里探了出来。

    “许老师…”

    老许放下暖壶,来的是刚刚在课上提他读错了的那个娃,她叫曹秀,在班里人缘很好,学习上也很下劲儿。

    “啥事?”老许问。

    曹秀红着小脸,声音很轻,“许老师,我看你这几天上课的时候精神不太好,就想过来跟你说一声,注意休息……”说完,曹秀的小脑袋便不见了。

    老许一愣,脸上纵横的沟壑铺平了不少,他一直留在这儿,不只是因为娃们要有人来教,还因为娃们懂事,让他觉得温暖。

    晚上,媳妇端出来三碗稀米汤和一盘焯野菜,略泛着白的米汤表面零星地漂着几粒米,说是米汤,倒更像是米淘过一遍后剩下的水,野菜是昨天雨后媳妇在家门口薅的,媳妇又从篮里摸出两个发了黄的蒸馍,“咚”、“咚”两声放在桌上,把老许从思考中拉了出来。

    老许知道,该吃饭了,他去叫还在写作业的儿子,儿子懂事,说,“你跟我妈先吃吧,我还忙着跟太阳赛跑哩!”

    老许心里一酸,工资不发,家里没钱交电费,儿子就必须在天黑前把作业写完,他把这叫“跟太阳赛跑”。他把自己碗里的米都拨到儿子碗里,又往一个空盘里拨了半盘野菜,放上了一个蒸馍,一并给儿子端了过去。

    临睡觉,媳妇问老许工资的事——老许的工资有四个月没发过了,老许和往常一样,只是沉默。

    媳妇明白老许的心,也不再问,只是“唉”了一声。

    老许躺在床上,耳边飘过那些入了编的老师们对他说过的话,想到了前些天县里的一个邀请,心里又浮出每天都要跟太阳赛跑的儿子,还有那些他在教的很懂事的娃们,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一直沉默,直到媳妇快睡着了,他才支吾着说,“钱的事,过些天应该就能解决了。”

    第二天,老许端坐在办公室里,想起来昨天晚上对媳妇说过的话,忽然觉得口干舌燥,猛地拽起桌上的茶缸,喝了一大口水,又把电话拽了过来,拨通了一个号码,“你说的那事……我试试吧。”

    电话那边的人很激动,“许老师,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你放心,这次到县上,你准能入编!”

    老许先沉默了一阵,才“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音乐课,老许借来扩音器,要教娃们唱《虫儿飞》。

    老许自己唱不好,就让娃们跟着扩音器溜。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好…唱的真好…”老许一个劲儿笑着,表扬娃们唱得好,略显浑浊的双眼水汪汪的,掩在那水波后的是几点深深的忧愁。

    放学了,老许没回家,他伏在办公室里的桌子上,面前放着几页稿纸,一支掉了漆的钢笔在他手中跳动着,正如此刻老许胸腔内的那颗剧烈跳动着的心。

    “完成了它,家里的生活就能改善许多了,儿子也不用再跟太阳赛跑了……”老许舒心地笑了,又沉浸到书写之中。

    第二天,老许给娃们放了三天假,布置好作业,老许换了身整洁的衣服,背了个布包,进了县城。

    三天呼呼的就过去了,娃们都背着书包回学校上课,但老许还没回来。

    班长周兰兰给大家布置了任务,让大家写着作业等许老师回来,可一整天过去了,还是不见老许的影子。

    又过了一天,老许仍是没有回来,家长们都急了——娃们在学校整天没老师给上课,这算个啥?

    不少家长找上了村长。村长心里也是急,老许走的时候根本就没跟他打过招呼,他哪会知道老许现在在哪儿?找不见老许,家长们就要求村长再找个老师给娃们上课,怎么着也不能把娃们耽误了。

    村长更犯难了,以前,加上老许,学校里满打满算也就仨老师,娃们的课都上不全,几个年级经常被放在一块儿上大课。现在,走了老许,课就更没法上了,而且老师们的工资都拖了四个月了,哪会有人肯来给娃们上课?

    傍晚的时候,一个信封被邮差送到了老许家,寄信人是老许。

    听闻有了老许的消息,村长急忙披上外衣,一路小跑到老许家。

    那信封略鼓,沉沉的,老许媳妇拆开信封,一叠粉红粉红的钞票滑了出来,细点下来,足足有五十张。

    村长愣住了。

    五十张百元大钞,这跟村里老师四个月的工资差不多了,老许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的?

    村长有些慌了,一个他极其不愿意相信的答案从他心里跳了出来——老许准是跳槽到县里了!

    四个月没发工资,老许家连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而且,老许有能力,他讲的国文课在县里都得了奖,县里的学校为了挖走老许开出来这价钱,可能性极大。

    “要是咱们都走了,那村里的娃们咋办?总得有人留下来。”村长想起来老许以前讲的话,长叹一声,苦着脸,挪回家去了。

    这下子,村里的娃们是真的没人教了!

    不两天,老许在县里学校当了老师的事就传开了。许多人在慨叹,老许也终是走了,剩下的两个老师还会留多久呢?还有不少人在骂老许,“嘴上说着不走,不去镇上的学校,原来他是看不上,竟还一心想着到县上去,他还真是尊人物!”

    娃们心里很不是滋味,许老师前些日子还教他们唱《虫儿飞》呢,咋可能就这么一声不吭得走了呢?他怎么忍心不要娃们了呢?

    但班长周兰兰的话让他们对村里人的话没法反驳。

    “许老师走之前那天,我送作业的时候在他桌子上见到几张放得整整齐齐的稿纸,这跟以前那些去了镇里的老师走之前是一样的。”

    再加上娃们说过,老许前一阵子上课老是出错,大人们有了结论:老许他早就想去县上了!

    骂老许的人更多了,老许的媳妇和儿子在收到那封信后就很少出门了,似乎是心虚。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娃们想许老师了,他们的呼唤有声无声地在村里荡着,想着念着许老师能再回来,可他们心底都明白:许老师,是会跟先前那几个到镇里的老师一样,不会再回来教课了,毕竟,老师们也是普通人,也是要生活的。

    但总不能这样子就不管娃们了,村长带着沉默去了县里,想把老许给劝回来。不出所料,只身而去的村长只身而归,带回来了更为沉重的沉默和一个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的消息:老许在县政府门口演讲,又带着好几百个老师在县里举行罢课游行,要求政府把所有村里的老师纳入编制并增加老师们的工资。但他们很快就被镇压了,县里给其他的老师发了钱,打发他们回去了,唯独把老许给拘留了。寄回老许家的钱是那些老师们凑出来的,现在,县里让村里出两万块去领人。

    村里人全傻了。

    连老师们的工资都发不上,村里该拿什么去把老许给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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