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缘起
列车载着旅客的期盼一路向南,我的思绪早已跨越千里回到了遥远的故乡。父母还不知道我扔掉了铁饭碗远走高飞奔赴他乡,她们知道后肯定会暴跳如雷火冒三丈的,因为她们觉得师范类大学生放着好好的编制不要跑去打工游荡,这话说出去真是颜面扫尽,在那些孩子当村官或者公务员的乡亲们面前简直是无地自容。
对,他们有这样的想法也不难理解,毕竟我的母亲教了十二年书都没有拿到民办教师转正的机会,这件事终将成为他们毕生最大的遗憾。
母亲初中毕业之后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和长得比较机灵被村上聘请为民办幼儿教师,主要负责当时的学前班教学与管理工作,我印象中就是教拼音讲故事和唱儿歌。我三岁之后就不喜欢呆在院子里玩泥巴了,所以母亲每天上班时都会带着我旁听。
推开殷红色掉漆的泡桐木门,一进教室就看到半尺高三米长的红砖讲台坚毅地横躺在教室的最前端,棱角接缝处的泥土有些脱落,砖红色的伤痕若隐若现。讲台上零星地散落着粉白色的碎末,有的如雪花般随风飘扬,有的像剥了糖纸的大白兔奶糖一样躺在地上,虽然可爱但可能下一秒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踩得粉碎。
一轮红日缓缓升起,阳光透过被涂成蓝色的玻璃窗,映射出一道道五彩的线条,数不清的粉笔末俏皮地在五彩缤纷的艳阳里载歌载舞。讲台的中央放着一张略显斑驳的黑面红腿桌子,桌子上一根光滑的白色木棍吸引了我,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威严的教鞭,教鞭的旁边放着一个正方形的盒子,里面睡满了胖乎乎的粉笔宝宝们,它们长短不一,等待着幸运之手的青睐。
瞬间,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音打破了世界的宁静,我被母亲安排在第一组第一排挨着门的地方坐下来,座位上的两位高个子同学我都认识,他们让我坐在中间,因为长条板凳一边的凳子腿松了,时不时会掉下来导致整个板凳歪倒,他们俩有经验,可以快速把即将掉下来的凳子腿在被老师发现前安装好。
同学们正襟危坐手背在后,扯着嗓门唱着我也会唱的《上学歌》,然后母亲便拿起那个白色教鞭“a, o, e……”地指着黑板读写了起来,当圆润修长的粉笔瞬间飞灰烟灭,留下一串串优美的文字时,我不由地睁大了眼睛,这才发现母亲那水粉色的确良衫散发出迷人的柔光,束成一团的自来卷马尾辫弯曲成如“a, o, e……”一样的图案,顿时,教室里回荡起朗朗读书声,那声音多么清脆,多么悦耳。
放学后,我迫不及待了拿起了教鞭把玩了起来,并且学着母亲的样子时而拿着教鞭在黑板上敲来敲去,时而在讲台上踱来踱去。
这是我第一天进学校的情景,从此便在这个教室里坐了三年,看着周围的同学们换了一拨又一拨,有的同学二年级还没结束就已经辍学回家放羊了,而我就像上帝的宠儿一般独享着这份难得的美妙。冬天课间有热炕,夏天渴了有水喝,又被全班的哥哥姐姐们宠爱着,这样的感觉真是美上了天。原以为我的整个小学生涯应该就是这样度过的,可是现实却并非如此。
刚上一年级没几天,这样的日子就宣告结束。妈妈因为太想生一个儿子,冒着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抓去做人流和失去工作的高风险,依然选择铤而走险。虽然提前逃离了家乡躲到了县城,没有被抓去做人流,但是等生完孩子返乡的时候,婉转地收到了来自学校和村委会的双重劝退信。
在那个年代,违反计划生育是大事,没有人敢因这事替他人背包袱,哪怕是亲戚,朋友,都不行,即便行了,群众的举报也会让更多的人遭殃。
全家人那时大概是被高龄得子的喜悦冲昏了头,再加之一副吃不到葡萄就嫌葡萄酸的想法作怪,父亲义正言辞道:“反正一个月就三十块钱,还不如我的东风大卡车跑一个来回赚得多呢。”
的确,母亲从教十二年,从一开始的挣工分到改制后领工资,这钱从来就没有变过,每个月不多不少,整整三十块钱,对于村子里第一户踩着改革开放的步伐经营货物运输的家庭来说,这些钱有没有都没有什么关系。
然而,得不到的就总会被惦记,这些或许与钱无关,只是内心的一种信念罢了。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母亲给我打电话,说教育局要给她发退休金了,我喜出望外,只听母亲接着说一年的教龄每个月的补贴是六元钱,那十二年就是七十二块钱,六十岁之后就开始领取,她的言语之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喜悦,我也笑着说很好。虽然这一个月的补贴微不足道,但在母亲心里却是一种极大的安慰与肯定。
冥冥之中,我对这小小的三尺讲台产生了无限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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