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春三月,我在北京广渠门外地铁站旁的一颗槐树上,遇见了一只向上爬的蜗牛。
我从笔记本上撕下了一页纸,挡住了它的去路。蜗牛爬上了纸,爬上了格子和字,黑色的字变得潮湿了。在它读过了那半行字的时候,我把纸从中间折叠过来、转了一圈;蜗牛读完了整行的字,又回到了原点。
⒊
一个湿热的黄昏里,我裹着汗水独自立在杭州东站前的十字路口,等红灯变成绿色。从未做完的工作中走出来,我不知该窃喜,还是该向那躺在病床上的亲人表示担忧,我恰好被夹在了两种情绪之中,不能自拔,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这肉身究竟该属于刚刚走出的那座高大的水泥写字楼,还是那个尚且遥远的家乡。
一位散发着香水味与汗水味的胖先生,从我身边走过,我意识到前方的绿灯已经点亮几秒钟了,我该朝着前方迈出一步了。
家乡的热不同于南方,没有那化作水汽侵入肌肤的蒸笼感,而是像一道道凝固的火墙一样阻挡在面前。还好,医院是十分凉爽的,这是一种能让在此之外受到过太阳和生活炙烤的人,得到满足和治愈的一种凉爽。于是,当我面对在疾病的痛苦中的亲人时,终于能挤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笑脸,以及一句:“我回来了”。
我开始越来越多地想到亲人大去之时的场景,计划着种种情况之下的应对,但没有一个是妥当的,没有一个是从容不迫的,因为无论如何,那些对于我来说都是沮丧的、悲哀的、无能为力的、无可救药的。我根本不想面对他们,我没有精神洁癖,我不追求完美,我缺乏信仰和对生命深刻的感悟,我只是芸芸苇草之中的一颗。
我不知道躺在那里的亲人朝我的方向望过来,是想向我表达什么,还是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当我听到那也许有过耳闻却感到陌生的急促呼吸声,从亲人的口中不断呼出时,我觉得开始的那一段凉爽只是一种假象,夏天,无论如何都是炎热的季节。
⒉
我将脑袋从趴在课桌上的,已经被数学、语文、英语压得酸麻的手臂中抬起来,准备回家,新的一天,对于我来说,是从放学开始的。
我骑着自行车在秋风凉爽的夜晚飞驰,在无人的街道上大声唱歌,和今天这个日子无关,但从此以后,我便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期盼着每年在这一天吃一次蛋糕了,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
父亲总是在外地工作,今天回家和母亲为我准备了蛋糕。我望着蜡烛的火光不知道说什么,实际上我什么也不想说,也毫无胃口。我在桌子旁站了一会,父母说了几句话便去睡觉了。我回到房间看了一会《瓦尔登湖》,在日记中写今天上美术课前,美术老师叫我到讲台边,问为什么每次上课都听得很认真,我说美术课挺有意思,老师真诚的说谢谢我。
我疲倦地躺在床上但绝不能就这样睡去,我想延长属于我的时间,拿起通过和母亲大吵才换来的唯一能和朋友联络的手机,开着它,也许会有人给我发短信,也许QQ空间里会有人给我留言,也许在刚结束的比赛日里,鲁尼又会进球,也许我给杂志社寄出的稿件会有人回复。
在十八岁这一天,我想得太多了,我能像这个深夜中想到的对于未知的期待,简直又太少了。
⒈
“放扁儿!”大姨夫甩出了一对方片二在垫在床上的杂志封面上,围坐在四周的老姨、老姨夫、三姨、大表哥都无牌可出,大姨夫出手了最后一张牌,赢下了这一局。每个家族都有属于自己的语言,扑克游戏中的放扁儿就是我们的家族语言。
这天是大年三十。白天,沈阳的舅舅三口,鞍山的三姨一家,长春的老姨夫妻二人和我们吉林的两家,都聚在姥姥家,打打扑克,吃点坚果,兴起之时,三姨夫和大姨夫开始唱歌。晚上,又来我家放摆在高高的柜子上、我够不到的鞭炮。
如果是在农村的奶奶家,这一晚会更热闹。傍晚前,大爷爬到屋顶挂上灯笼,入夜时分,又在屋前屋后点上几支蜡烛;大家把包了硬币的饺子放在大锅里煮,柴火烧得旺旺的,大娘做了一桌子的菜,有猪头肉、粘豆包、胖头鱼、蒜薹、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松花蛋、皮冻……先围坐在炕上嗑瓜子看电视,等赵本山,然后放五千响的挂鞭和二踢脚,听被爆竹惊到的鹅叫、狗叫声渐渐被吸附在窗外深厚的积雪中,躺在大哥、大姐烧的热炕中睡着,不做一个梦。
今天对我来说是八岁的除夕夜,明天是大年初一,后天是大年初二,还有好几天可以玩。
我从未想过过年会有其它的模样。姥姥家的牌局会一直进行下去,奶奶家的大铁锅永远会炖着热气腾腾的杀猪菜,天南海北的家人都会在这一天赶回来,甚至大哥、大姐永远也不会结婚,一直陪我玩下去,电视里的赵本山明年还会接着忽悠……
就在我八岁这年,我看到了一张写满文字的纸,其中一行,我好像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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