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前方是一大片无遮无拦的开阔地。随着时空的流转,这片开阔地不断地变换着色彩。春天,那是一片碧绿的麦田;秋日,则变成一望无际金黄色的稻浪。就是这片开阔地,曾演绎过多少悲壮的故事?而且将来也肯定会继续着同样的故事。猪头姜想,这是一个个残酷得不能再残酷的故事。
这时候,开阔地上是将熟未熟的麦子;这时候,有超低空飞行的燕子贴着麦梢逮那小虫虫喂养它们的后代。猪头姜很顽固,猪头姜认定那燕子就是自家梁上的。只有我猪头姜家的燕子最肥最机灵最有种最能耐,敢在风雨中穿行,敢在雷声里捉虫,断了翅膀也不怕,一年能抱三四窝,明年还能飞回来。这小生灵真可爱。
“七窝老鼠三窝燕”,三嫂说要是能这样就大福大贵了。他猪头姜就是不信这个邪,屋里的老鼠何止七窝,梁上的燕子也不止三窝,可到如今我猪头姜还不是光棍一条,操他娘地祖宗十八代!
有这就富贵了?我还不是照开我的狗肉锅?
一次,猪头姜滚下三嫂的肚皮后这样说。
三嫂并不答话,一边收拾他俩留下的东西,一边想着并不算遥远的往事。
猪头姜的狗肉锅是出了名的。远处说,明朝末年李自成起兵时他祖上就烀得了一锅好狗肉。据考证,李自成兵败湖北九宫山前曾吃过他家的狗肉喝过狗汤。后来的吴三桂多尔衮僧格林沁,再后来的曾国藩李鸿章光绪皇帝的师傅孙家鼐捻军绿旗旗主孙老魁(孙魁新),再再后来的甲午战争陆上爱国将领孙万龄新四军四师师长彭雪枫,都先后光顾过他家的狗肉锅。这是一个几百年前就咕嘟在淮北大平原上,香气四溢,名播海外,威贯古今的真正的狗肉锅。
出了名的狗肉锅烀出了一个猪头姜。猪头姜长相有点差劲,额头老高,下巴尖长,一对招风耳,两只死鱼眼,头上的毛黄不拉即找半天才能看见几根,嘴撇着还有点塌鼻子,乍看上去就是一个猪头。落地时,他娘给他起名叫怪物。后来他娘让小鬼子逼死了,他的真名字就被猪头姜代替了。娘死时猪头姜刚满十岁。
那时的猪头姜,骨子里早藏满了先辈关于狗肉的绝密配方。猪头姜暗暗发誓:说啥也得活下来,一是为了报仇二是把这锅狗肉传下去。于是,猪头姜很快从悲苦中冲杀出来,正儿八经地站在人生的舞台上,开始了他诡诈凶狠残暴操练!
猪头姜出名了。出了名的猪头姜哪敢怠慢,不住地钻研打磨,使狗肉锅不断的花样翻新,更具吸引力。请想一想吧,在那个时候那样的年月,这样一个一没地位二没长相三没亲人的猪头姜,要想活命要想生存,不动心眼是万万不行的。
一时间,四村八乡那些大闺女小媳妇,一提起猪头姜,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他那香喷喷烂糊糊食过不忘闻过有瘾的狗肉。而且只要一提起那狗肉,就会自自然然水到渠成联想到,那个长得怪模怪样活像猪头的猪头姜,以及他脖颈上由几根筋挑着的那颗时时刻刻散发着狗肉香味的光葫芦。
每到这时,猪头姜便不再显得那么丑陋难看,那颗光葫芦也似乎变得十二万分的可亲可爱。只要能摸上一摸,肯定会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无限美妙无尚荣光的感觉来。这时候的猪头姜简直就是地地道道的美男子。
那天,猪头姜正用铁钩子往外捞烀烂的狗肉,一对穿着高筒马靴背着战刀的日本鬼子来到跟前。猪头姜想将狗肉藏起来,晚了。
小鬼子头顺手撕一块狗大腿上的肉放鼻子下闻闻,脸立码笑成一朵花:
狗肉,你的,大大好!幺唏幺唏!大大的好!
这小鬼子头叫矢野四郎。矢野四郎在本土就喜欢吃狗肉,自进入中国后还没有遇到过这么香的狗肉。他眼珠子转了几转,马上咕噜出一个阴谋。
八只,一个礼拜八只,每只一块大洋!矢野四郎下了死命令。
上那弄恁多的狗,我操你小鬼子祖宗十八辈!
猪头姜小声骂。猪头姜很明白,在小鬼子面前他不敢不小声。这时候,猪头姜握狗肉钩子的右手不服气地抖了几抖。他真想照眼前这小鬼子头头来上一家伙,日你娘的砸不死你也扒你几块肉。猪头姜狠狠地想!可是,眼前的猪头姜不服气不行。
矢野四郎手一挥带众鬼子走了。深筒马靴发出嚓嚓声响,极富节奏。事情就这么定了,小鬼子的话音极响。
猪头姜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口狗肉锅竟招来了祸端。猪头姜六神无主。六神无主的猪头姜想起了一个人。他必须问问这个人,和小鬼子能不能做这笔生意。
这人叫郁先生。郁先生是能人。既是治病的郎中又是预知吉凶祸福会测八字会看风水的阴阳先生。叫他猪头姜不明白的是,就这么一个有老婆孩子有家有院的,不在家里呆,倒相中那几间破庙?不过,郁先生照样是猪头姜心中的圣人。他常想:这小日本要是不打我中国,那天下说不定就是郁先生的。
猪头姜想郁先生想得极自然。
这时候的猪头姜走在去破庙的路上。路很平实很坦然,走在去破庙路上的猪头姜也也平时也坦然。
那天,阳光正渐渐爬高,晨雾正狼狈逃窜。出巢的小鸟叽叽喳喳讲清晨的静谧毫不客气地打破。自家的那对燕子极快活地在前方引着他,飞过来又飞过去。猪头姜敢保证那就是自家梁上的燕子。
照小鬼子说的办,瞪眼干啥?叫你办你就办,一个礼拜八只。做生意,谁的钱都好使,记住了?
郁先生说话跟下铡钉一样,从不拖泥带水。猪头姜极崇拜郁先生。办就办!于是,猪头姜就有了走乡串户的机会。
共产党抓了他两会,说他是小日本的探子,审查来审查去,左调查右打听,杀狗的。猪头姜还是猪头姜。国民党抓了他三次,说他是共产党的侦查员,关了几天放了,杀狗的。后来被小鬼子抓住,说他不是共产党的探子就是国民党的眼线。弄到小鬼子头头那里,也说他是个杀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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