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阴郁的殿中,竹帘参差不齐的垂在门窗前。琉璃雕琢的博山炉中,逐渐升起的香烟将熏炉的山笼的云山雾绕,随着座下盘中的热水蒸腾而上,弥漫整间屋子。康王就坐在殿中,不动如山,如同这屋子里的桌子椅子一般。康王记得三年前的这日,先太后崩逝,他失去了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他曾是先颐璋皇帝——他的叔父的嗣子,被送入兴盛宫中教养。先圣懿嘉太后爱其如珍宝,亲自带在身边手引口传,亲切更比亲父亲母。后来,先帝的宠妃诞下皇嗣,他也随之被送出宫来,但与先太后的亲密仍不减,即便回府,先太后也日日遣人虚寒相问,亲母韦氏倒要靠后。再后来,便是先帝驾崩,他的父亲依凭妻子母家的势力登上皇位。再见到养母时,养母已有了下世的光景。
“玳瑁儿,新帝登基,新后势大。只怕吾年不久矣……”伏在养母榻前时,养母涕泪泣诉的叫着他的小名。她抚摩他发心的动作,一同儿时亲昵之状。“母亲还记得与你初见,总角之姿,玉雪可怜,母亲就想将这世间的一切都带给你……可惜啊,韦氏助新帝上位,只怕后宫容不得吾了……”在康王的印象里,养母亲切温柔,得体端庄,从未有过如此情状,此一番话听得心头如万刀割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养母突然咳嗽起来,康王连忙去拍解,却听她伏在自己的怀中痛斥:“新帝,新帝资质平庸难当大任,若非韦氏从中作梗,如何能登上皇位?只恨我年老病弱……再不能为先帝守住这片江山了……”
康王死死的将养母捂在自己的怀中,听着她绝绝望悲泣,不觉涕泪同流,口中只念道:“母亲放心,有我在……有我在……”太后听他如此说,立刻从他的怀中爬起来,拉着他的双臂说道:“好孩子,你莫要与你父亲争执……这都是我夫妻二人的命数……想我齐家先祖配享太庙,也不过如是。母亲只愿你此生平安富贵,再无他愿了……”
忽然听得外面小厮报说:“侧妃娘娘来了。”康王的思绪这才回到当下。炉中的香已将尽,水盘下的炭火也逐渐熄灭。在宫中摸爬多年,他自然知道养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在她身后还能保全齐家的富贵荣华,他也愿意将齐氏捧上高位,只为那在深宫中的无数个日夜的母子情深。侧妃进来时,康王已经离开了座位上,殿中似乎空无一人,唯有那炉逐渐冷去的残香。
十月里,林枢的伤终于痊愈。她写了信让康衍以朝务为重,不要过来,康衍也照做了。她倒是无可无不可的,唯有燕草碧丝两个小丫头整日嗟叹。崔妈妈每每见了,只是说:“姑娘们又在叹气了。主子跟前可叹的哪门子气呢?到底是自己想不开罢了,快快别做懒了,去将夫人的茶饭端来才是!”林枢心知崔妈妈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也只是笑笑不理会——众人都道是她想不开,可是她有什么能想开的呢?她对康衍又无所求,自然也就没什么心结。不几日,便收拾停当启程返京。路上早有康邵氏遣派的镖局护卫随行,一路上倒也平安。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的山丘上,有两人打马远远的跟着。一人说道:“爷,咱们怎么不找了夫人去啊?”另一人冷哼不语,只不紧不慢的跟着。
直至回了汴京城中,早有康邵氏接出门来,左瞧瞧右看看,问明她的伤势已经痊愈,这才放心,又拉着她到嘉善堂说话。莫妈妈早知道太夫人的心思,带开了身边人等,只说伺候夫人辛苦了,出来领赏钱的,独留了她婆媳二人在内。林枢知道康邵氏有话要说,也不先开口,只等她说道:“有件事你不要吃心,说到底也是你的主意。如今我来告诉你是要你知道,无论如何你都是这家里的掌家主母,没有人能小看了你去。”林枢点了点头,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原来他们离京方一月有余,云金雀便被诊出了了身孕来,恰是那日她在房里惹气摔枕头,一个气不过竟一头栽倒,请了大夫来看,却是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
康邵氏拉着林枢叹道:“二郎如今也有二十七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我的意思你是知道的,你也早就表明了心迹。这孩子生下来就养在你的膝下,只要你好好的待他,就一日不用担心你自己。我的意思你可能体谅?”林枢将她忧心,便劝慰道:“姨娘能给将军开枝散叶,这不是好事吗?我当初既然停了姨娘的汤药,那有喜是早晚的事。至于孩子到时候谁养着,就到时候再说吧。我,我毕竟也没养过孩子……要是姨娘有空,就姨娘自己养;要是太夫人不放心,那就太夫人亲自养。我只管做好太夫人和将军的帮手就好了。”康邵氏听她这样说,反而奇道:“你这孩子,怎么满心里只有管家的事?这长子若是不落在你膝下,你可要担多少口舌?”林枢为难地说:“可是太夫人,孩子养在自己的母亲身边不好吗?康王要是养在娘娘身边了,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事了。况且我是将军的正妻,我不用去听别人的口舌,只要太夫人和将军知道我有用就行了啊。”“有,有用?”康邵氏被她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见林枢点头如捣蒜,她只思索了一番,便叹道:“你这孩子到底是不跟我们交心的,也难为了二郎那孩子听说你动身了便去接你……”林枢听了一愣,问道:“将军……来接我?”康邵氏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独自起身说道:“罢了,你一路回来也累了,去歇着吧。”林枢行了礼这才走了。
只说林枢走了之后,康邵氏独自站在庭前许久都未曾动身。身边的莫妈妈走了来端了一碗杏仁酪说道:“太夫人何不歇歇?这又是怎么了,如今也是要抱孙子的人了,翻到整日这样了起来。可是夫人知道姨娘的身孕不高兴了?”康邵氏叹道:“她不高兴倒好了……你说枢儿这孩子,说她不与我们交心,但却事事为我们考虑周全,不争不抢,倒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的。只是太寡淡了,看着是个无情的。倒是我那儿子只怕已经动了心思了,这可如何是好啊?”莫妈妈只把杏仁酪放下,拉着康邵氏坐了劝道:“若说掌家理事,只怕两个大奶奶也顶不过一个夫人来。若说夫人是无情的,这我可不信了。只是夫人还未到触动情肠的时候罢了。再说,他们夫妻的事,叫他们自己梳理清省去,太夫人只管养老岂不好?”康邵氏被她说的心胸顿开,笑着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罢了,我哪有心思管这些呢,且随他们去罢。”说罢端起了杏仁酪。
林枢离了嘉善堂,往白鹭洲走的时候,不觉一切都看起来那么的亲切。花草树木、山石道路,甚至连镜尘湖上那两只白鹭看起来都顺眼多了。林枢路过它们身边时,它们竟还凑上前来,只是碧丝伸出手去要摸的时候,却兀的跑开了,引得她们笑了一阵。林枢忽然瞥见湖那边的日新斋,想起方才康邵氏的话,问道:“将军呢?”碧丝第一个回道:“将军也刚回来的样子,现在往姨娘屋里去了。”林枢点了点头,便往白鹭洲走边说:“叫崔妈妈,把皇后娘娘赏的那几只野山参拿出来,还有之前找出来的翠毛锦和这次娘娘赏的几块风毛的料子都拿出来,给姨娘送去。”碧丝和燕草听说,对视一眼,低低的回了一个哦字。林枢回头看了一眼她们,问道:“这是怎么了?”燕草拉着林枢说道:“夫人,哪有夫人这样,一点都不防备妾室的呢?夫人从今可如何立足啊?”林枢握了握她的手说道:“你们是为我考虑,我知道。只是一个妾室,我不会多计较这些。你们跟着我,向着我,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倒是我没想起你们来,走,回去。燕草给我们做羊肉包子,崔妈妈给我们炖汤,我们好好喝一顿酒解解乏不好吗?”说着,自顾挎了两人的胳膊,笑着往白鹭洲跑去。
康衍自修本居的窗户里看到时,只见她们三人相携着欢快的往屋里跑,心中思想似乎从未见她如此欢喜过的样子。待要找了过去看时,又想到自己去了怕是见不到这样的欢欣雀跃的她,倒不如不去的好。云金雀不知康衍在看什么,只娇柔的靠过来手里张开一块料子说道:“二郎快来帮我选选,什么料子给孩子做肚兜好啊?”康衍也低眼去瞧,只见床上铺设的,都是一类贵价布匹,不禁说道:“小孩子,何必穿戴那么好的?”云金雀却做起来娇嗔道:“那可不成,这可是将军同我的第一个孩子,他一定要吃穿都是最好的!”康衍也只是将她揽在怀中叹道:“那这些料子只做满月酒时穿的即可,平时还得省俭些。我也知道你不缺这些银钱,只是你到底是妾室,用度不可越过正室去。”云金雀见他如此说,只是闷闷的唔了一声不再言语。
不多时,只听外面崔妈妈说道:“夫人让我给姨娘送东西来了。”康衍听到林枢,心中一敞亮,立刻说道:“拿进来吧。”只见崔妈妈带着一群小丫头走进来,呼呼啦啦的送了一大堆东西:有进补的山参、滋润的燕窝、时鲜水果、内造布匹、一套建盏。只见那走过来崔妈妈笑说:“这些是夫人新得的,吃食水果姨娘只管留下吃,不够还有。这些布匹有过冬用的,也有绸子的料子,是给姨娘腹中的孩儿做小衣裳的。”云金雀见林枢竟照顾到了她的心思,心下不悦她的灵巧,面上还是笑道:“多谢夫人了。只是我有孕,每每站起来就会头晕,太夫人也不让我轻易走动,我就不起来了。”崔妈妈的脸色变了一下,也只是笑说:“夫人说了,若是姨娘身体不适,不用谢也是应当的。”康衍听说,也心有所感,对崔妈妈问道:“妈妈,夫人晚上吃什么呢?”崔妈妈笑道:“我炖了一锅汤,燕草做了羊肉包子,另有几样时兴小菜,夫人说晚上开坛酒,大家好好歇歇乏才是。”康衍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这样,我去打扰一顿吧。”回头又对云金雀说道:“你今晚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说罢便跟着崔妈妈去了。
云金雀见康衍去了,知道他心里对自己跟林枢无礼这事不喜,也只能恹恹的一个人坐在榻上。方妈妈走了来说道:“姨娘,无妨的。那村妇今日方才回来,将军是要去看看她的。”回头又见屋子里放满了林枢送来的东西,又说道:“好姑娘,这些东西都是出自娘娘宫里的,都是好的。妈妈替你收起来,你想使就使,不想使就收起来!”云金雀点了点头,那方妈妈一面收拾一面说:“好姑娘,我做了山楂蜜饯,你晚上好歹吃点吧。”云金雀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我也吃不下东西,晚上早点休息了吧。”
康衍来到白鹭洲的时候,见到的却是林枢穿着家常的衣服,未设任何钗环,背对着门口坐在抱厦底下。座下铺的是玄色芙蓉描金织锦厚褥,靠的是绿色掐牙鹅黄梅花织花锦软垫,膝上盖的是雪白的狐皮。康衍仔细看才发现林枢靠的是镂空可安放炭炉的脚踏,脚踏上铺着青绿色掐牙鹅黄梅花织花锦软垫,软垫只有一人宽窄,没有覆盖软垫的地方摆着一罐菊花,披霜带露,好不风雅。
康衍自从在太原与她分别,便再也没有离她这么近过,但心中却从未停止想她。即便云金雀有了身孕一事他也只是笑笑而已,似乎从未能有过一人可以令他如此牵绕。可即便如此,康衍也并没有一字一句的问候,就连去接她也未曾露面,一是气她心中只有功名利禄却没有他,二也是在想如何才能打动这冷若冰霜的人。只是他想了这许久也未曾想到妥当的方式打动她,想起她平时也是有话边说的实诚,自己还不如自己也实在一点,索性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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