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禾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张小让走进来拍了她的头,硬生生把她好不容易有点苗头的函数解题思路拍断了。
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李禾感觉自己忍无可忍了,回头想一句十二级火力的:“你烦不烦”吼过去。可你字刚出口,一根辣条塞进了张开的嘴里。
张小让永远都是这样,惹人生气后就用吃的来贿赂,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再怎么的,气也不好对她撒了。
但李禾不同,李禾是一个就事论事说到做到的人,她常说一码归一码,事情要分开来看,要是搁古代,她必定会成为一个大义灭亲的典范,就像那谁谁,(呃,一时忘记名字了。)作为一方长官,亲自杀了犯法的亲爹,又在皇帝面前因为不孝而自杀。
因而李禾说要生气那肯定是要生气的,然而一物降一物,张小让就是她的克星。辣条塞在嘴里,李禾不能吐出来吧,不得不咽下去,而一旦咽下去,这口冒上来的怒气也随之下肚了。
“跟你说多少回了,我做作业的时候不要打扰我”
“哈哈,忘了忘了”
看着张小让笑起来的酒窝,李禾真想怄气似的拿笔戳一戳。
张小让啪嗒一声把一叠英语作业放在李禾面前,用“你想去上厕所吗,陪我上厕所去吧”的那种语气对李禾说“你有时间吧,帮我把这个放在老白办公室一下”。
没时间!李禾当然没时间,桌上的卷子发出醒目的空白,她哪来的时间!可李禾拒绝不了,因为张小让说有一个惊天秘密告诉她,还再三强调不许对其他人说。
好奇是人的本性,八卦是女生的通病。李禾不例外,凡是带有秘密两个字的东西,她都想全部收藏,比别人多知道秘密似乎比别人多出了许多奇珍异宝,让她有一种不自觉的骄傲自信。
而且这种事事了然于心的感觉让她有一种美好的错觉:这个世界是她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她转的,按照玄幻小说的逻辑,这世界除了她是真实存在的人之外,其他人都是因她而虚构的。
张小让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李禾警觉地从中嗅出了不一样的东西。真的是男老师走错厕所这么简单吗?
李禾记得那男老师挺帅的,好像姓张吧,张什么忘记了,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据说是校长亲自招来的,李禾好几次见到他们在走廊有说有笑的。而校长呢?校长可不是本地人,她老公孩子远在四川,独身一人在这工作,一年难得见几次面。
张小让是笨蛋,她李禾可不是,估计这里面有事。不过关她什么事呢,卷子上的分数才是她的事。可脑子就是停不下来,有时候李禾感觉脑子不是自己的,它遇到一些感兴趣的事就会不听使唤,现在李禾无法静下心来继续解题了,脑里全是一系列关于校长和男英语老师的事,并还以此推出了无数个可能场景。
诶,真可怕,最后李禾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李禾,班主任叫你去办公室一趟”
“嘿,正好,帮我把作业给老白”张小让嘻嘻一笑,转身出了教室。九月末的傍晚,夕阳西下,秋风拂面,桂花飘香,最适宜饭后散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李禾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捏着贫困学生助学申请表。她把表揉成一团后又摊开,从中间一次一次地撕碎,直到不能撕为止。
李禾不明白,自己看起来很穷吗?以至于每个人都想对她大发善心。他们总是这样,带着一副“我关心你,我对你好,其他人我不给他”的脸,满眼期待着你露出感恩戴德的神情或是留下感动的泪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施舍他们的仁慈,可从来没有问过被施舍者需不需要,也从未想过他们的心情。
在他们看来,自己这么善良了,自己这么好,像李禾这种贫穷者这种弱者怎么会拒绝呢,怎么会不感激呢!他们以成人世界的利弊来度量事情,却忘记去顾及孩子世界里的不同性。
更何况李禾比一般孩子要更不同,她的自尊远远高于她现实生活的窘迫,事实上她从未觉得自己贫穷过,哪怕有时候她不得不向同学借钱来度过一个月的最后几天,她的聪明她的好成绩让她的精神世界无比高傲,在同辈中甚至在身边的长辈中没有一个人能让她看得起,而她的高傲不允许任何人瞧不起她,哪怕是同情和接济也让她憎恨不已。
她想起初中时,她第一次考了年级第一,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夸她,她沉浸在骄傲中,她享受这种感觉。然而口气一转,那个秃了顶的老头,当着全班的面说,李禾家的情况我是清楚的,这个孩子也很懂事,这次的助学补助必须要给她。
他说完看向李禾,李禾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口里的大黄牙暴露无遗。他该想这孩子多懂事啊,感激得都哭了。然而李禾那时那刻恨不得杀了他,她的泪水是愤怒、委屈、无助甚至耻辱。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还当着全班人的面。为什么要特意说必须给她?助学补助有十几个名额,干嘛要单独挑她出来强调。因为她是第一吗?第一有错吗!她恨不得考倒数第一。
此后初中三年,班主任以这种恨不得全天下周知的方式继续关爱着李禾,李禾拒绝过,但没人认为她是真的拒绝,他们说她懂事,感恩,害羞或不好意思。她想过发怒,但也明白根本不可行,“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样的帽子她戴不了,承受不来。
初中三年,就像有两个李禾在内心拉扯着她,一个是自信骄傲的李禾,每当成绩公布出来,她的尾巴翘上了天,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众人的赞美崇拜。一个是自卑怯懦的李禾,她深知自己贫穷、自卑、土气,她无法在金钱面前挺胸抬头,每当同学讨论化妆品衣服的时候,她会自觉地走开。
初中毕业晚会上,同学们约好了以后会常回来看看老师,李禾一言不语。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对于她来说,离得越远越好,到一个新的环境里去,重新收拾打扮一番,人们看见的,只会是光鲜亮丽的她,自信若天之骄子的她。
因而,当老白以她认为的最轻柔和善的口气对李禾说,我给你争取了一个贫困补助的名额,你把表拿去填一下吧。一刹那,李禾仿佛又置身于初中。
她死死地咬住舌头,以防自己暴走。在老白如老鼠般的狭长眼睛里,她看见了熟悉的等她感恩的眼神。
李禾静静站着,她在与理智作斗争,最终,她妥协了。她伸手拿过助学表,艰难而生硬地蹦出“谢谢老师”。
她看见老白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表情。她知道若是足够聪明的话,现在一篇滔滔不绝的感谢词应从她嘴中倾泻而出。但李禾做不到,如果再不离开,她怕自己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李禾静下来了。她现在无比认真地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会被别人觉得她家很穷。
是黑黝黝粗糙而暗淡的皮肤吗?是身上穿的深紫色卫衣,黑色牛仔裤,红色回力鞋吗?是的,就是这些!李禾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以至于让自己如此狼狈。
她过去认为,一个人只要有了丰富的内在即可,外在如何并不十分重要。事实却狠狠击碎了她的自以为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去丰富自己的内在,因她一无所有的外在,最后她呈现在别人面前的是赤裸裸的贫穷卑微。是时候该做出改变了,她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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