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凤尾坡东湾河堤上、田野里，金银花开的漫山遍野。
“娘，这花叫啥名？”小妮拽起衣袖，擦去学母亲捶打衣服溅到脸上的水珠子。她抬起扎俩细黄刷子的小脑袋，目光漫过河湾，看湾那边斜堤上的一大片白的、黄的花簇。
母亲文慧哼哧、哼哧地趴在水湾边上的石头上，吃劲的揉搓手里的粗布床单，屁股撅起老高。小妮转头看一眼母亲，又把头扭到屁股后面，尖起右手食指、中指捏起一点点洗衣粉；转回来朝眼前石头上的衣服上胡乱摸一把，左手抓起衣服啪一声，把衣服翻个个头响亮的拍在石头上，又摸一把；双手合拢了衣服哼哧、哼哧的学样揉搓起来。她窄小的屁股蛋子快撅到天上去了。
“那是鸳鸯藤！”蹲在小妮右侧的大妮搭腔。一抹一样的两个黄毛刷子，脸蛋子也是一个模子里刻的。不仔细瞅，没人注意到她左眉缝里那颗红痣。
“你咋知道？”小妮斜过头，半张着小嘴，瞪眼问姐姐。
“奶奶说的。”大妮显摆的挺起小脑袋，回瞪一眼妹妹。
“那叫金银花。黄的花是金、白的花是银。听你奶奶瞎说！”文慧头也不抬的搭腔。
小妮朝大妮伸了大长的舌头；大妮甩甩手上的水，用拇指、食指捏住自己的小腮做鬼脸，红红的眼睑向外翻出来。
“快洗！洗完了我教你俩下湾。”文慧说话不耽搁手忙的欢。
俩小人把石头上的衣服拉出个角攥在手心里，一扬手，衣服甩到水湾里，发出啪、啪的声响。
衣服被拧成一条条的麻花码在湾沿上的水盆里。文慧一手抓着一个娃，两个娃娃光着身子，在水里扑通着杆瘦的小腿。
“娘！我怕！快拉我上去！有东西摸我的腿！”小妮扯着嗓子喊，双手死死反扣住母亲的大手。
文慧把两个娃子提留上岸，嗔怪：“女娃子不中用，你俩哥这般大都不在东湾里耍，跑到龙头村的水库里耍!那年，你大哥八岁，你二哥六岁，我领他俩下田；还没走到田垄，俩人就跑没影了。我在田里打瓜蔓，天黑了还不见踪影；我跑到东湾，没人。我的心慌慌了，一路跑，一路喊……我料定哥俩去水库了！我站在水库边上看：那俩小人在水库中央只露俩黑黑的后脑勺子！等俩人上了岸，我那一顿揍……”
文慧等俩人套上衣服，把水盆弯在臂弯里弯腰弓背爬湾堤，大妮跑过来推搡母亲的屁股，小妮站在最后用头去顶姐姐的屁股，大妮痒的像条泥鳅扭来扭去。
龙凤镇由七个小村落一字排成扇形，从北向南数，依次是：龙头坡、凤头坡、管坡、张窑坡、大坡、凤尾坡、龙尾坡。龙凤镇坐落在扇子正中，顺着镇子中央的主心路一路向东，有座比丘高的土山，老辈人叫尧山。主心道把尧山一劈为二，南边的叫南尧；北边的叫北尧。出南北尧，再往东，离镇四十公里偏西就到了市里。进龙凤镇，也只有主心路这一条道可走。镇背后向西一里路，柏油马路走到头，分出七条羊肠子土路弯弯曲曲的通向各个村子。秋天，玉米秸秆一高，再精明、再熟稔的村上人回村，也得掰着手指头数一数哪根是哪根！从七叉路口通往每个村子都有一公里路程，老一辈人把这七个村统称为七里坡。
七里村的村民送客、接人，朝七叉路口上一蹲，即便是长了翅膀的鹞子，也插翅难飞了。
七里坡属凤尾坡最小。南北坐向的弹丸之地，三街六巷却也齐全的紧。东西向的上街连着进村的主心路，依次向后是中街、下街，与上街平行。六条巷子南北穿插，把凤尾坡划隔成豆腐块。
这会功夫，娘仨端着木盆，一拖两挂，正朝村子走去。
一拐进中街，便看到甜水巷口上塞满了人。大妮、小妮俩人人小鬼大，一溜烟儿钻到人群里不见了。母亲文慧把手里的木盆蹲到巷子口上的石磨上，挑个土堆站上，伸头、踮脚朝巷子里瞅。
“啥事？”文慧逮着肩上扛着铁锨从人堆里挤出来的陆建远问。
“你后屋的沙大爷三儿子南京领了个城里妞回来。城里妞啥看头？瞧瞧凤尾坡这点出息！”陆建远把铁锨立在文慧跟前，当拐杖扶着。
“你瞅见了？”文慧问。
“瞅到了。比村里人白生、衣服时髦，别的没二样。一张鼻子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陆建远后面两句说的像快板。
“四条腿？那是青蛙！”文慧乐了。
“忘了你以前也是城里人了。”文慧敛住笑，不吱声了。
“我这辈子算是跟凤尾坡耗上了!哪也不想去，就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当神仙!”陆建远出神得的盯着巷子口闹哄哄的人群。
“怨我。”文慧低下头去拉扯自己的粗布前襟。
“不爱听！”陆建远一动不动，回她一句。
“出来了！出来了！”一阵骚动，巷子里的人涌到巷口；挤在巷口的推到中街上，人群自觉地分出一条人墙小径出来。黄面皮、大分头、西装革履的光棍南京走出巷子，城里姑娘跟在后面。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爷们，汉子都瞪起眼，抻长了头去瞅城里妞。文慧也踮起脚尖向人群里扫。
当然不是四条腿，文慧知道陆建远逗她。那妞瓜子脸、白皮肤、眉是眉、眼是眼，高鼻梁、薄嘴唇，涂着胭脂。长发披肩，穿一身米黄色连衣裙，白球鞋。文慧看的眼睛珠子不会转了，抻的脖梗子疼也舍不得转一转。
“还没你年轻时好看，这叫人造美女！你打扮起来比她耐看！”陆建远扔了手里的烟屁股，用脚使劲拧了几下。
“四个孩子的妈了，还打扮。吃饭都算个事愁！”文慧边说边随着人群扭脖子。
“瞧大妮、小妮”陆建远指指人群里。
文慧光顾着打量人家的脸蛋子，没注意俩毛孩子。她顺着陆建远手指的方向看去，大妮左边，小妮右边被城里妞拉着；俩人还时不时仰头，城里妞弯腰，伸出耳朵，谈着什么。文慧老远瞅着自己的一双女儿，觉得城里妞是一只金凤凰，她的俩妮是跟在凤凰屁股后面的两只土鸡。
“大妮!小妮！”文慧一着急嗓音尖的钻耳朵。
大妮，小妮听到文慧的尖嗓音，俩人商量好似的撇开城里妞的手，撒丫子跑了。
院子里，文慧从水盆里抖擞出一件衣服，搭在晾绳上。七旬老太坐在院子中央的水泥桌旁，桌上放着一竹条簸箕黄豆。老太伸手在簸箕里扒拉着，时不时捡了枝条仍在脚下，一只芦花胖大母鸡咯咯咯的围着她打转。
“你沙爷家三小子领回来个城里妞？”老太瘪嘴一张一合的嘟噜。
“可俊俏，沙爷老来有福。”文慧拽着湿衣服回娘的话。
“哼！他家那三间破茅草屋，哪家的大姑娘看了不紧着慢着打退退？还往狗窝里领凤凰？笑话我是不下蛋的鸡，他有儿子，三儿子！三光棍！你沙爷这次丢脸丢到城里喽！精神一辈子，老来迷糊了。”老太伸头去找文慧的脸。
“娘，这叫王八看绿豆－对眼了。”文慧把头从床单后面伸出来，让老太看她一眼。
“想好，还得看老天爷给没给你这个好命！”老太说完把头低到簸箕里去了。
“大妮，小妮升火做饭！”文慧弯腰从地上捡起空了的木盆，朝屋子里喊。
堂屋里，大妮蹲在床边，小妮顶着一头蜘蛛罗网从床底下伸出头来。
“藏好了？”大妮忽闪着大眼睛问。
“嗯。”小妮抓住姐姐伸来的手，一骨碌爬起来，起劲拍打身上的灰尘。
“大妮，小妮？”文慧在院子里吆喝。
“来了，来了。”俩人挑开包着蓝粗布的竹帘子跑到院子里。
伙房里一阵乌烟瘴气，等饭上了桌，天已黑的看不清人的嘴脸了。
木圆桌上，老太坐在正冲门的上首，娘仨随便坐下。桌子中间放着一海碗炖菜，一人一碗稀粥。
“娘，南京叔的媳妇儿叫茶花。”小妮说。
“嗯。”文慧应声。
“我问她，她告诉我的。”小妮又说。
“娘，俺俩也不想叫妮了。村里的女娃娃都叫妮，我俩也想叫花。”大妮小心翼翼的用眼尾扫母亲。
“叫啥花？”老祖母搭腔。
“叫东湾上的那种花，金银花。”小妮抢着说。
“那是鸳鸯藤，一蒂俩花。成双入对，形影不离。”
“奶奶，我跟小妮就要成双入对，形影不离。”大妮一本正经。
“金花？银花？不难听。娘，你给拿个主意。”文慧看向老太。
“大妮叫金花，小妮叫银花。长大了也去城里当城里娃。”老祖母一句话说到俩人心坎坎里去了。
“嗯！嗯！”大妮，小妮把头点的如捣蒜。
“城里人没个好东西！不去！”文慧咋呼一声。
“奶奶让去！”大妮小声顶娘的嘴。
“大妮，给奶奶拿馍！”
“娘，刚说了俺不叫大妮了，俺要叫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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