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水一样从窗子泄进来,风又轻又软,窗子向外打开着,微微颤动,吱吱呀呀。
要修一修了,那窗怕是快歪了。她坐在竹摇椅上,透过窗户望院子里两只雀儿打架,心思却在窗子上。
她随即否定了自己,明年春天就拆迁,住不了几天,还修什么呢?流云转过来,日头倏忽一暗,窗台上显出芦荟小小的影,透一种倔强的鲜明。
儿子刚给他们老两口买了房子,十六楼,有电梯有暖气,今天礼拜天,他又带他爸看新家去了。她不太愿意去,嫌路远麻烦。之前在售楼中心软塌塌的沙发上坐着,见儿子周旋于人群,她猛然觉得陌生——那个笑容庸常暖人,微微挺起啤酒肚,有秃顶趋势的男人,和她见过的万千中年男人没什么两样。可他是她的儿。
她坐着,身体陷入真丝沙发,被安适地包裹。她已经老了,一想到有一天她会更老,老到在人群中认不出她的儿,她简直要开始发抖。当然不久儿子端茶水走过来,扶她起身的时候,她立刻又镇静下来,因为任何一位儿子的气息绝对与众不同,对任何一位母亲来说。
这时风停下,两只白海棠下斗架的雀儿飞走了。街道静寂着,在礼拜天大好的晴光中,这儿从来不曾这么静默。那些梅雨季窸窸窣窣生长的爬山虎与发情的野猫呢?那些大声吆喝的收破烂老头与呼呼喘气的打铁匠呢?那些吵架摔碗的夫妻与满院疯吵的孩童呢?都这么快散去了吗?都这么快长大了吗?
她无趣得紧,站起身,打开书橱最底下的木柜子。儿子叫她啥都别收拾,到时候请钟点工和搬家公司轻松搞定。高处的大物件她自然收拾不动了,这些陈年老柜子倒是可以整理整理,她早忘了里头什么时候装进去过什么东西。
大堆旧书与报纸,破蒲扇,一个坏掉的台灯,年轻时候背过的包,几本相册,零零碎碎掉出十来张相片,以及某些无形的已被遗忘的时光碎片,从打开的柜子里扑面而来。
她把包扯出来,艳艳的酒红色,一条链子断了,里头空空的,除两张雪白的餐巾纸。还有一个麻布包,灰蒙蒙起了无数线球。她又去取那盏绵纸罩台灯,手伸出去,伸到半路却拿起相片来,一张,又一张。
第一张就是结婚,婚礼后喜宴上,她换下婚纱,穿的大红中式嫁衣,抹了同色大红嘴唇,站在一桌前敬酒,正抬头看到镜头对着,脸上飞起一片霞。
第二张才是婚礼,新式婚纱十分合身,洁白的蓬蓬纱裙,捧花是假的,大朵大朵百合,纯净到看得出来虚假。她垂着眸,睫毛连着妆,在眼睛下投出小鸟翅膀一样的影。照片微微逆光,整个景便有了圣洁的诗意的凄美的意象。
第三张是她抱儿子,儿子还没断奶,那时她胖了不少,但从侧脸看不出来。她耳朵上挂着一枚水滴般的珍珠耳坠,微往前倾,光泽美丽。她正看怀里的儿子,目光温柔到顶点,实在是极动人的一幕。
第四张不是她,是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年,带金边眼镜,低头认真地对着本书,眉眼叫人莫名想到玉的质感。她想起来他是高一隔壁班的语文老师,长相实在清秀。他的照片在高中时代的少女之间传来传去,谈起他时每个人眼里皆泛起不明不白,洁净又暧昧的笑意。
第五张是她小时候,和姐姐弟弟三个人一起拍的,在摄影师的命令下彼此挨得很近。姐姐那会儿高她一个头,上舞蹈学校,烫了时髦的刘海,挺了胸脯,眼神高傲。弟弟还小,没心没肺傻笑,小拳头有些紧张地握着。
她的注意力从合影散开,想起这个天鹅一样美艳又骄傲的姐姐。姐姐的一生,全毁在那荒唐的十年啊,谁料到刚放回家一声不吭、披头散发的姐姐,当晚会自个儿吊死在后山林子的老槐树上?雪色的槐花落了一身,蜂蝶嗡嗡嗡一刻不歇地舞,一夜之间到处长满白蘑菇。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忆姐姐的死。她拍拍相片上薄凉的细尘,想起上周出院的弟弟,他的胃炎好一些了吗,过几日要记得去看看他……
她不由自主地,把相片按时间排着序,第六张还没有拿起来,老伴回来了,顺带买了菜。他进门后一直絮絮叨叨,以轻缓,琐碎,不入人心的语调——新屋子厨房瓷砖刚刚贴好,今年板栗已经上市,孙子上周考试成绩还不错,晚上烧豆腐吃好不好……她把照片一溜儿拢到一旁,过去帮他护着滴滴答答漏水的豆腐进厨房。
他洗洗手,说还得上临街买点鱼饵,后天约了邻居刘二钓鱼去。莫烧饭了,中午剩半条鱼,等会我回来烩点豆腐烫粉丝吃,马上回啊。他走前递给她给一袋子老式厚切土豆片——菜市场张阿姨家的,她最爱吃的零嘴儿。
要是搬去城西新房子,怕是很难再吃上了。有一瞬间她觉得委屈,好好的住了五十年,怎么说搬就搬?随即自顾自不好意思起来,像个馋嘴任性的娃娃!她轻轻取笑自己。
那多少年没有变的土豆片金黄酥松,有些边缘被炸得发黑发硬,一片可以扎扎实实吃很久很久。如今想起来,她爱的,不过是一口咬下去,一声一声碎掉的脆响,屋子里没人的时候,格外清明,她爱那种干干净净,透透亮亮的响。
她低下头,白发垂下几缕,落在黑领子上,像黑衣服破了浅浅的口子。她思索着,这么多这么多饱满的光阴,随一声一声土豆片碎掉的响,顺滑而飞快地瘪下去,瘪下去。好比窗户外头,流逝的午后,稀松的云,即将开始又即将结束的霞。
这么看来,她这一生,终究还是寂寞的——她在这个晴光流动的礼拜天,低着头,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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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是在咔嚓咔嚓中自在流淌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