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如鬼

01

那天阳光明媚，太阳罕见的扒开云层重又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连日来雨雪霏霏的寒冷被一扫而空，人们脸上都带着笑。

这天笑得最厉害的，当属老牛家的大儿媳蔡桂枝了。

瞧见没，村东头鞭炮放得震天响，那是老牛大孙子结婚摆喜酒呢。

来参加酒席的人络绎不绝，恭喜道贺声夹杂在炮竹声里，叫人竖起耳朵才能听清。

蔡桂枝叉着腰站在儿子结婚的三层楼房前，脸都快笑僵了。

为了办一个气派的酒席，蔡桂枝光炮竹就买了几千块钱。买炮竹的时候为了还那十几块钱的价，还和老板娘当街厮打起来。

最后还是老牛大儿子牛大听村里人说：“你女人在街上和别人打起来了。”这才急匆匆赶去，好说歹说才摆平了这事。

不过牛大到达战场还是略晚了一些——姓蔡这女的早就和别人撕扯起来了，头发一绺一绺乱糟糟的，脸上也被挠了好些个血道子。不过那老板娘也没落着好去，衣领被拽开，要不是炮竹店老板拉偏架，早就在街头上演限制级了......

这是闲话，暂且不提。

且说这头。

鞭炮声噼里啪啦，过往宾客皆捂耳猫腰通行，好不热闹；红色炮竹纸炸落在地上，像小红花，一片一片红得喜庆。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喜气洋洋的氛围中时，老牛死了。

02

老牛死了，不是说他刚刚死去，而是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

老牛的尸体是在他住的茅草屋里被发现的。据说被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僵硬了。人还维持在那个蜷缩着的姿势，掰都掰不直。老牛的死，显然已经有些时候了——尸体上的尸斑都已经清晰可辨。

发现尸体的是牛二，也就是老牛的二儿子。

常年在外打工的牛二，此次回来就是为了参加侄子的婚礼，顺便看看老爹。

牛二还没到村口的时候，远远就听到像小虫一样往人耳朵里钻的鞭炮声，用手塞住耳朵也不济事。鞭炮啪啪作响，图的就是喜庆和热闹。可风尘仆仆的牛二却在炮竹声里觉出了一点不安。

到了村东头，首先映入牛二眼帘的，就是那个穿着红棉袄，打扮得妖艳中透着浓浓土气的大嫂子。

03

首先开腔的还是牛二，毕竟像蔡桂枝那样傲慢又不讲理的女人是不会先给别人打招呼的。

“嫂子，这是我随的分子钱，你拿着。”牛二说着，从大棉袄口袋里掏出了个红包。

蔡桂枝见了红包，看向牛二的目光缓和了好多：“二弟回来了啊，等会儿酒席就开始了。路上累吧？快去休息会儿。”蔡桂枝说起这些客套话那可真是一把好手。

“我不累，我想问问咱爹在哪呢？今天可是小贵结婚的大好日子。”牛二带着朴实的笑，望向迫不及待伸手来接红包的嫂子。

“你说爹啊？今天客人特别多我也就没注意，要不你去看看。”蔡桂枝脸上堆着笑，乍看还挺热情的样子。

但牛二对嫂子突如其来的客气也是心知肚明。于是匆匆丢下一句“行，我去看看”就溜之大吉了。

牛二还没走远，蔡桂枝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这笑容就像雪崩时候从山上呼啸而下的雪堆一样，说垮就垮。细细的眉毛微蹙，像两条游动的小虫，怪恶心的；鼻腔里因蔑视而发出闷哼声；刚刚还咧到后耳根的大嘴，这时候也像大门一样说关就关。

这女人笑容逐渐消失的原因无他——不过是捏了捏红包，发现牛二的红包没有想象中那么丰厚罢了。

这头——村东头蔡桂枝往地上啐了口吐沫，心里把牛二贬得一文不值，计划着怎样在别人面前搬弄牛二的是非。

那头——村西头的牛二回到父亲老牛居住的茅草屋里，发现老牛的尸体，顿时大嚎出声。

04

“牛二啊，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受了。”

“是啊，你爹已经活到这个岁数了，就算去世了也称得上是喜丧了。”

“说得没错儿，你别太难过伤自己身子啊。人活着生活还要继续......”

关系离得比较近的几个亲戚七嘴八舌的安慰瘫坐在地上的牛二，其实他们说的道理，牛二都懂。

可生而为人，谁不都是“道理都懂，就是做不到”吗？

牛家两兄弟的母亲走得早。弟兄俩能长大成人、娶妻生子，都是老牛一手操劳给办起来的。

老牛本名牛守忠，说人如其名不是没有道理的。老牛为人恪守本分，忠厚老实。在妻子离世之后，也没再娶，踏踏实实把两个儿子抚养长大。

本来父子三人生活一直和谐且温馨——老牛对孩子耐心又细致，兄弟俩也愿意和父亲相处。牛大牛二性格温顺懂事，对老牛这个父亲也是体谅有加。村里人都说老牛将来有享不完的福分。

可在蔡桂枝未婚先孕嫁到牛家以后，一切就变了。

05

这女人生来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整天在村子里搬弄是非，连累未娶妻的牛二名声受损——未婚的姑娘们一听说蔡桂枝是他大嫂子，都不愿意和他相亲了；明明已经结了婚也生了孩子，却还喜欢跟其他男人有讲有笑，一副打情骂俏的样子，丝毫不知避嫌为何物；从进了牛家的门，这女人整天把自己当武则天，妄想控制这一大家子的生活，就连牛二自由恋爱也要受到她的一番指点......最过分的是，蔡桂枝结了婚之后，百般嫌弃和他们住在一起的老牛。老牛为人坦荡，受人尊敬的活了一辈子。没成想，晚年在大儿媳这儿受尽了不该受的气。

整天被颐指气使地呼来喝去，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如果牛大的脾气没这么好——说白了就是没有这么怕老婆，或许老牛的处境还要好一些。

后来老牛心里一合计——行，你看不惯我，那我就躲进我的小茅草屋里。谁也看不见谁，眼不见为净。

可如果这样的退让，就可以让蔡桂枝这女人闭嘴，那么她也就不会在这十里八乡这么出名了。

蔡桂枝在牛二盖了新房，娶了媳妇之后。突然又像不散阴魂似的出现在老牛的茅草屋里。

“爹，你这么偏心可就没有意思了吧。再怎么说，牛大也是你儿子啊。”蔡桂枝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个人样儿，可说出来的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像狗屎一样臭。

老牛听不明白，问：“我什么时候偏心过？你把话说清楚。”

“哟，还跟我俩在这装傻呢？别以为我不知道，就牛二这新房，你掏了不少钱给他吧？他牛二拿了多少，我们牛大也要分一样多！”蔡桂枝咄咄逼人。

那天老牛争辩得满脸通红，最后活活被气进了医院。

类似这样的事不胜枚举，每天都有发生......

06

情况也就是这么个情况，这边的话头到此为止。

故事再说回来。

酒席当天，牛二发现父亲死在茅草屋里之后，痛心疾首。

偏巧牛大拽了不情不愿的蔡桂枝来看看牛老爷子。

没曾想再一见到老牛，就是阴阳相隔了。

在场这几个人里，最心痛的是牛大牛二，算盘打得最精的是蔡桂枝。

“阿贵的酒席就快开始了，怎么出了这么个事。爹走了的事情暂且不能透露出去，不然这酒席怎么办！”蔡桂枝首先发声。

闻言，牛二的脸色更阴沉一分，嘴唇一翕一合像是在说话，可到底也没发出声音。

几个关系近的亲戚路过这里，安慰了瘫坐在地的牛二，同时也答应蔡桂枝不声张这件事，先把阿贵的酒席办好再说。

蔡桂枝觉得屋子里尽是晦气，于是早早离开小屋就走了。边走还边低声咕哝着:“这老不死的，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赶在我家有喜事儿的时候死！还真他娘的倒霉！”

只是她走之前回望了一眼蜷缩着的老牛，总觉得床上双眼紧闭的老牛，在一个别人没注意到的瞬间，睁开眼瞪了她一下。

蔡桂枝心里咯噔一下，背后汗毛根根树立起来。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蔡桂枝感受到阵阵凉意从脚底板直达后脑勺。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如今这“鬼”还没来敲门呢，蔡桂枝就开始害怕了。

原因太简单了——她做了亏心事。

07

话说那天从老牛的小茅屋里出来的蔡桂枝，整天魂不守舍的。不是在独自愣神儿，但别人问什么她也不说。要不就是像惊弓之鸟，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把她吓得直拍胸口。

以前的那个跋扈蛮横的蔡桂枝不见了，就连村子里的人也发觉出了不对劲。

“哎，你们看那个姓蔡的，自从他家老头死了，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知道知道，依我看啊，老牛的死和她的关系大了去了。平时她对老牛就不好，老牛怕不是回来找过她。”

“哈哈哈哈这下桂枝可被折断了吧。”

这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整天挥发脑洞猜这猜那的村妇。

村民们背后偷偷议论蔡桂枝的事，桂枝心里也有数。可她现在不敢公然为自己辩驳。

她自己也觉得老牛是回来找她了。

何出此言呢？看官听我道来。

08

那天从小屋回去后，当天晚上蔡桂枝就发了高烧。头晕眼花脚抽筋儿的桂枝，躺在床上等牛大给她拿退烧药。

恍惚中，蔡桂枝仿佛在反光的玻璃上看到一张人脸——那是老牛的脸，还是带了尸斑的那张脸，嘴角还挂着污秽物。

这里提一件之前忘说的事。

老牛是喝农药自杀的。蜷缩在床上的老牛的手呈痉挛状，活像吃了耗子药的老鼠的爪子。床头是一滩污秽物，明显是老牛服用农药后的不良反应造成的结果。后来给老牛“穿”寿衣的过程中，还在尸体上发现了大块的青紫斑块。

那时候在场的人都推测是蔡桂枝这女人刺激的牛老爷子，要不然老牛也不会选择服毒。可只要蔡桂枝不承认这事儿，谁敢说老牛的死跟她有关?

回到现在。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将桂枝吓得从床上一骨碌滚下来。滚下来也还没完，蔡桂枝一偏头，发现那张恐怖扭曲的脸此刻离自己只有咫尺距离。

于是拿着退烧药回来的牛大，看到的就是蹲在地上抱着头，大声喊着不要杀我的蔡桂枝。

桂枝可能没想到，这种恐惧会如影子一样跟随着她。

桂枝喝汤，低头看汤碗，碗里是老牛那张中毒后青紫的脸，汤碗遂被扔得有一丈远；桂枝出去买东西，别人给找的钱上的毛主席，在她眼里也成了老牛；桂枝照镜子，镜子里还是老牛，并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09

这种被恐惧笼罩的生活，让蔡桂枝产生了自杀的想法。

可她从没成功过——准备上吊，可绳子说断就断；准备割腕，被人及时发现；准备喝农药，发现毒药拿到嘴边自己又下不了口。

那天蔡桂枝在家里喊几个村妇一起打麻将。可打着打着，蔡桂枝发现在场坐着的三个人，不知不觉又变成了老牛火化前最后的样子。

蔡桂枝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她甩掉手里捏着的麻将，“噌”的一下站起来，抱起其中一个面部肌肉痉挛扭曲的“老牛“就说:“爹，是我对不起你！那天在村口我不该和那个开车的吵架，更不该在吵架输了之后去拿你撒气，怪你不帮着我一起和别人吵架。我不是人，我是畜生啊！说你活到这么老已经活够了，还说你怎么不去死这样的混账话……”说到后面的蔡桂枝泣不成声，紧紧抱着一个麻友声泪俱下地诉说着自己的“累累罪行“。

在场的人不知内幕，这突发状况简直能惊得众人合不上自己的下巴。

说来也奇怪，这番话说完，连日来笼罩在蔡桂枝心头的不安感竟消失殆尽。不管旁人怎样想，桂枝反正犹如拨开云雾见青天，落得一身轻松。

十几里地外，老牛墓碑上的照片上，老牛笑了。

10

没事干也别做亏心事儿，做人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老牛虽然被大儿媳刺激，因大儿媳而死。但却也没有背叛自己做鬼的良心——不是以怨报怨，而是在不伤害儿媳性命的情况下，给她做人的教训。

蔡桂枝以后想必也不会那么招人厌了。

想了想，生着的蔡桂枝还不如死去的老牛明事理。

人不如鬼?

嗯，人不如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