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莲的儿子郑锦鹏在22岁那年成为纺织厂机修工，这是继朱玉莲回厂后纺织厂的又一条新闻。当年的清华苗子郑锦鹏最终还是没有摆脱纺织厂工人的命运，还是没有实现鲤鱼跳龙门的壮举。纺织厂的职工们对郑锦鹏的进厂感到深深的失望，这失望里有一部分是替朱玉莲失望的，似乎非这样不能充分表现出对朱玉莲的同情，不能充分表现出对朱玉莲引以为豪的教育的遗憾。这失望里还附带了一份好奇，但是他们不能大大方方地，只能悄悄地分享这份好奇，以一种当年议论徐美珍和李刚的语气，“听说，朱玉莲的儿子是被徐美珍的女儿祸害的呀。”
纺织厂的职工们是在新一年的工人招聘会上看见郑锦鹏的，那是纺织厂面向职工子女的一次专场招聘会，他们看着现在的郑锦鹏已经沦为再普通不过的青年了，他当年那些异于常人的特质一概没有了，他的眼神显得空洞而无神，青色的胡茬从下颌直生长到脸上，让他有了一种类似胡胖子等男工的粗犷，只有鼻梁上那副银框眼睛还让他保留着一些书生气，那是属于他最后的少年气质，已经是所剩无几了。
他本来的少年气质是在落榜后一点点被生活消耗掉的，那时他已经厌烦了从小被塑造成好学生的形象，他心中的叛逆终于被激发出来，所以他固执地没有选择复读而是上了一所最为普通不过的高职学校。他用三年的时间给惠子写信，一封接着一封，但是都被他封存起来了。他在那样的写作中感到自己终于离她越来越近了，她如果是堕落的天使，那么他就陪她一起堕落，所以他相信他的落榜是个绝妙的选择，是一种接近她的星轨的方式。
如果说她是来祸害他的，他一厢情愿被她祸害，遍体鳞伤也无所谓。但是他又看见她和赵益走在了一起，终于她再找到他时已经是赵益女朋友的身份了，她的眉眼间透出从未有过的妩媚之色，她脸上绽放开一朵笑容，与多年前夏天她对他露出的笑如出一辙，他竟然忘了在她童年时是不会笑的，她的笑最开始是给予他的，现在给予的却是另一个人。
但他永远记得那个漆黑的雨夜，他所读书的省会城市就要被那场雨淹没了，他后来听到宿舍楼下宿管阿姨叫他的名字，“郑锦鹏，有人找。”他下楼后才发现是惠子，她是冒着那么大的雨从临溪市坐车来找他的，她穿越了整个城市的雨水。那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以一种守望的方式。
那是2005年5月，那年的惠子站在他面前，有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成熟和丰腴，她完全契合了不良少女的气质，她的眼影浓重得像是熬了夜的黑眼圈，假睫毛像要翘上天，她说出的话让他更为惊讶，她说她被李刚赶出了家，原因是她已经怀有身孕。“我和赵益同居了。”她说，“我怀的是她的种。”她摸着肚子，脸上浮现笑意，“不过我还不想要他，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打掉他。”
郑锦鹏进厂那天想起那晚惠子在医院的紧张无措，印象深刻。他后来旷了一周的课专门照顾她，他每天深夜饮酒，直到她在一个清晨又回到临溪市。那个时候郑锦鹏才终于懂得，他不过只是她停留的一个驿站，他做了她那么多年的驿站，却永远做不了她的终点站。
令两年后的纺织厂职工们印象深刻的是，招聘会结束后，郑锦鹏跟在朱玉莲身后走进厂区，他的步子仍有一些犹豫不决，但两只黑豆似的眼睛紧紧注视着前方，仿佛前方有什么稀罕之物。没有人知道郑锦鹏的思绪已经在这样的行走中翻涌如潮了。人们只看到朱玉莲的脸上像覆满了一尘灰一样看不见表情，她的四肢显得僵硬，走得极不自然，一步一步都像是用尽力量。
实际上这在朱玉莲人生中是充满耻辱的一天，原来她终其一生想离开这里，现在她感到命运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她死死拽回这里，之前她从未料到，这只手不仅拽回了她，还拽回了她的宝贝儿子郑锦鹏。朱玉莲觉得命运是捉弄人的高手，它从来不需要亲自动手，而是让人们主动按照它的意图行动，那过程俨然一场被下了蛊的自杀行动。
朱玉莲就是在这样的“自杀”中接受现实的，她不得不接受。她原本以为自己是郑锦鹏人生的设计师，郑锦鹏会沿着她设计好的路线走到别人无可企及的高度，可她没有想到郑锦鹏的人生路线在关键时刻出现了重大偏差，而其无可挽回的程度如同行星偏离轨道的力度。朱玉莲没有力量让郑锦鹏回归，郑锦鹏已经被吸入命运的黑洞。
周金凤对朱玉莲母子的出现流露出复杂的笑容，她一把拉过自己的女儿林千金，两个人像两只青蛙一样跳到朱玉莲母子面前，周金凤说，“叫玉莲阿姨啊。”林千金便娇滴滴地叫了“玉莲阿姨。”周金凤又说，“叫锦鹏哥啊。”林千金便又娇滴滴叫了声“锦鹏哥。”周金凤眉开眼笑地对林千金说，“你玉莲阿姨啊可是个能人，当年在我们厂那可是数一数二的能说会道啊，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麻烦事儿，现在你看，还是都老啦。”周金凤两只手都捂不住自己嘴里迫不及待发出的笑声了，“现在咱们厂就要靠你们这批厂二代啦，我们可干不了几年就要退休啦，你们也不要没有信心，现在林厂长本事可大了，再加上像你们锦鹏哥这种当年差点上清华的人都进厂啦，纺织厂还不红红火火吗？如果不红火，那才是没天理啊。”
周金凤油腻的脸上堆满了油腻的微笑，可全程都没有等来朱玉莲的争锋相对，她听见朱玉莲鼻孔里哼了一声，朱玉莲连步子都不停一下，就带着郑锦鹏进车间了，这种突如其来的胜利让周金凤觉得索然无味，与此同时她因朱玉莲对身为师傅的自己的不尊重而燃起了一股怒火。周金凤强忍着那股怒火，拉起林千金的手，不管怎么说周金凤心里是得意的，她现在不仅完全凌驾于朱玉莲之上，她的女儿林千金也还在这一天顺利成为纺织厂一名挡车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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