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有空吗，一起吃饭吧

 “我来上海出差，今晚有空吗，一起吃饭吧。”

心跳加速，一闭眼按下发送，陈韵长舒了一口气，转头望着出租车窗外一帘帘的雨幕出神。已经7年没联系了吧？手机号码应该没换吧？我这样对一个已婚男士的邀约不会显得突兀吧？

 “叮”一声来得比想象中的迅速，陈韵一个激灵，赶紧划开微信，傅佳明的声音透过听筒稳稳地传到心底——“你明天在哪，我去接你，日料喜欢吗，我有一家常去的日料店，食材很新鲜。我明天提前让他们备点好材料。”好像昨天才刚见过面，亲切，坦然，不容置疑。

 “好啊好啊，日料我喜欢！”陈韵快速回复，一颗心终于稳妥地放回原地。其实例假刚刚上身，但傅佳明从来不会给人反客为主的余地。

车子等红灯时，雨渐渐小了，从前天开始一直缺失的理性慢慢回到陈韵脑子里。为什么会跑来这里，明明这趟讨债的苦差是同事小吴的，她却迫不及待、自告奋勇地要替小吴趟这趟浑水，惹得小吴涕泪横流地陈姐陈姐叫了大半天。没有夹带什么思考，这个念头从谈了1年的男朋友拿出戒指求婚那一刻，就不可遏制地生长出来，恨不得像借着风势的火苗，一股脑子燎原而去。就是想去趟上海，就是想来看看他，就是想来跟他说句话，告诉他——又有人向我求婚了。

想当年，傅佳明也是向她求过婚的，在他们时隔四年平行的大学生活之后，在陈韵拼了全力从家乡考上北京的研究生之后，在他们在北京成为彼此最可信任的依靠之后，在他们轧过无数马路内心泛滥出无限暧昧与情愫之后。傅佳明借着爸妈托付他好好照顾陈韵的嘱咐，理所当然地靠近，若无其事地给予和汲取温暖，却迟迟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窗户的这面，陈韵像一张白纸般干净纯良，简单透明；然而傅佳明这边，却永远贴着一层保护膜，一样干净却密不透风，一样透明却滴水不漏，陈韵摸不透探不深，却又甘心沉迷，耐心静待。

那是个周四下午，陈韵清楚地记得，实验课上，失联了一个周后，傅佳明的短信毫无征兆而来：“今晚有空吗，一起吃饭吧，校门口刚开了家披萨店，好像还不错，我想跟你一起去。” 好像昨天才刚见过面，亲切，坦然，不容置疑，7年后的陈韵也只粗学了一点皮毛。当时一种奇异的预感和兴奋充盈心头，陈韵早已无心上课，疯跑回宿舍，洗头，洗脸，化妆，又火急火燎把室友喊回来选衣服，折腾了两小时，才终于敢出门。

那时候还是年轻啊，粉色蕾丝衫和白棉长裙加身也丝毫不会有俗腻和扮嫩之嫌，所谓的化妆也不过是乱涂涂隔离和粉饼，连现在每天提气必备的口红和腮红都略过，却照样可以白皙明净，粉嫩清淡，一抬头便能看见傅佳明眼中的波光流转。

那时候也真是拮据，为了省钱，菜单被陈韵在手上翻来翻去，最后她还是挑了个当天特价的菌菇鸡肉披萨，虽然她从小就不太待见菌菇。傅佳明把披萨一块块掰开，包着纸巾递到陈韵手中，傅佳明不时地替陈韵喂一口沙拉，再把可乐递给她吸一口，傅佳明看着陈韵像小孩子一样满嘴塞得鼓鼓囊囊，好看的眉眼笑成了一弯月亮，傅佳明在陈韵咽下最后一口披萨后擦着她的嘴角，眼神真诚坚定地说：“小韵，嫁给我好不好。”

 “咳咳……咳……”明明嘴里已没有食物，陈韵却还是被结实呛了一口，连续的咳嗽既是生理反应，也在为自己难以抑制的惊讶寻找掩饰——这，这也太快了吧，恋爱都还琢磨不定呢，马上就要谈到结婚？

 “哈哈别激动，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傅佳明促狭一笑，对自己的控场能力微有些得意，“当然不是现在啦，但是你知道我们两家都在一处，这段感情一旦开始，就要一路走下去。我现在能力不够，但相信我，将来我一定能给你最想要的生活！”

陈韵缓上的一口气又被这番话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小泉眼在胸腔咕嘟咕嘟开始冒泡，冲得她痒啊，暖啊，放空啊，憧憬啊，各种情绪漫延开，被淹没了的陈韵就只会笑啊，笑啊，傻傻地一直笑，忘了说“好的，我相信你”，更忘了说“其实我最想要的生活有你就差不多了”……

 “嘀——”一声悠远的鸣笛声，陈韵定睛看着一辆保时捷缓缓滑到自己面前。傅佳明比从前微微胖了些，天蓝色的POLO衫，米色休闲裤，深蓝乐福鞋，举手间添了从前没有的自信与从容，再配上那张31岁的陈韵看了仍然心里一紧的白净少年脸，好像33岁的傅佳明比26岁的傅佳明更成熟了，更耐看了。

“在想什么呢，看你站在路边愣神好半天了。”傅佳明站定，熟稔地寒暄。

 “好久不见。”陈韵又开始只会笑。

 “好久不见。”傅佳明也弯弯浅笑回应，顺手打开车门，“走，上车！”

来到一家江边的僻静小店，服务员恭敬地边喊“傅先生”边把两人往里请。落座。

“帮我们上菜吧。”傅佳明悉心嘱咐着，然后笑盈盈看向陈韵，“这家店我常来，食材新鲜，口味地道，都是他家特色，待会好好尝尝。”

“嗯。”

“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好，挺好的，工作和生活都慢慢上轨道了，你呢？”

“还行吧。7年的时间太长，好像一时半会也说不完，唉……总之我2年前来上海单干了，和朋友开了个律所，估计你也听说了，毕竟还是要养家嘛， 体制内还是太安逸了让人不安，好在现在已经慢慢做出市场了，接的案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忙，今晚都还要回去加班呢。”傅佳明无奈地笑。

确实时间太长，故事太多，一时半会难以讲尽，但其实也不用讲，陈韵确实知道，知道他后来娶了个检察长女儿，留在了司法体制内工作，知道他2年前辞职南下，与哥们一起合开律所，还是老丈人入的股，知道他现在事业有声有色，一扫当年寄人之颓势，把钱还了老丈人，又自己买车买房，一跃成为大家眼中的成功校友。知道大概，知道细节，有意无意地听闻，有心无心地打听，其实陈韵一直都知道。

“那很好嘛，为了自己喜欢并且有成就感的事情付出，累并快乐着，这是种很好的人生状态。”陈韵真诚道，“很为你高兴。”“对了，嫂子怎么样啊？”陈韵故意小心试探。

“哈哈，也是哈，至少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嗯，她挺好的，就是每天在家有点无聊，然后家也不怎么收拾，一回家乱糟糟的我就忍不住心烦，唉，结婚了都这样。”

“不准备要个孩子？”

“孩子说有很容易嘛，不急。”傅佳明不愿多谈，一句带过，转而问陈韵，“你怎么样，男朋友做什么？”

说话间菜已上齐，陈韵看着傅佳明帮她腾挪着碗碟，倒着酱油，左手无名指上窄窄一圈金戒，更衬得手指干净修长。“哦，”晃神间，匆忙开口：“他是公务员，也是工作刚稳定下来没多久。”

“这样啊，那你可要想好哦，未来你们家可能得你当经济支柱啦！”傅佳明半认真半捉弄。

“嗨，太多不确定，而且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更重要，后来的事交给后来吧。”陈韵终究还是把一直想说的求婚的话题，咽下去了。

“小韵，这个虾你尝尝，味道很好，来，你还是这么瘦，多吃点好好补补。”傅佳明关切着，一只虾搛到陈韵碗里。

还是熟悉的那声小韵，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叫她，陈韵低头认真地拨弄着那些被焗得金黄的虾肉，一时间竟无话。

“哈哈，你还是一吃东西就认真，专心致志跟食物较劲，一点点儿没变。”傅佳明单手托腮，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真好，还能坐在这里再看着你吃饭。”

不知怎的，傅佳明的话匣子像是打开了一般，讲了他刚来上海人生地不熟时开拓业务有多艰难，讲了他一晚周转于3-4个酒局时的精疲力竭，讲了他现在位临一线江景的办公室由他一手装修，讲了他辗转也通过父母通过同学听到陈韵的点滴消息……陈韵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评论，不时失神迷乱，仿佛眼前看见的还是那个26岁信誓旦旦、踌躇满志的傅佳明。

“小韵，我现在终于有能力给你好的生活了，可是要对你负责的人却不是我了，这真让人有点伤感啊！”傅佳明没喝酒，话语间却透着三分醉意，眼神迷离，“但没关系，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有什么委屈，尽管来找我，我可是你永远的靠山，实在不行，我们还有法律武器。”傅佳明眨眨眼，玩笑地说着好似认真的话。

陈韵重重地点头。思绪太多，混在一起有点乱，不知此时该由哪种情绪主导身心。

走出餐厅门外已是9点，初秋的风不疾不徐地拂身而过，不动声色地替陈韵梳顺了一团心绪，心情放松下来。

“要不要去外滩走走，那边有家酒店夜景无敌好，你今晚可以住那里……”傅佳明与陈韵肩并肩，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这句状似无意的话却被陈韵听出了外音。

“不用啦大律师，刚说你晚上还要加班，我怎么忍心一直缠着你打扰你啊！”

“小韵，你永远不会打扰到我。”傅佳明突然转身，认真地看向陈韵。

“真的没关系，你去忙吧，我自己走走，酒店已经定好了，离这里不远。”陈韵坚持。

“那好吧，你自己注意安全，有什么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一直没变。”傅佳明叮嘱。

“嗯，好！”

“小韵……”

“嗯？”

“最后拥抱下吧……”

陈韵张开双手，傅佳明抱住她，只是轻轻的，5秒钟，陈韵却恍然做了场穿越7年的梦。

送走了傅佳明，陈韵游荡在江边，看着旁边镜面墙上的自己，一头长发剪得干净利落，黑白配职业装，高跟鞋，虽然化了淡妆，但黑眼圈还是若隐若现，早已不是那个喜欢粉色爱好幻想的7年前的自己。是啊，都不是那个单纯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刚刚他的提议为什么要拒绝？怕的是什么？既然怕又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来找他？

不知道，陈韵苦笑，自己好像只是随着感性做了一连串的行动，却刚好在刚刚，理性终于突出重围，占据了主动。

忽然妈妈电话打来，陈韵赶走情绪，接起电话……

午夜场，电影院人已经不多，陈韵找了个角落坐下，静静地呆望屏幕。《后来的我们》，上映了好久，一直没时间，陈韵觉得今天情绪适合时机适合，与其躺着失眠，不如坐着释放，看见个电影院便买票钻了进来。

方小晓和林见清的故事一幕幕上演，陈韵脑子有点木，心有点疲倦，没力气将故事与现实一一对照，酝酿出什么情绪来，只是一幕一幕地看着，看着，却在见清儿子打电话叫的一声“爸比”中崩塌下来，一摸，泪早已经洇了一身，突然就没了看下去的兴致，草草地弯腰离场。

还有什么要看下去的呢，那声“爸比”早就预示了整个故事的结局。

就像一直不知情的妈妈打电话说的一样：“你傅阿姨这两天在向部门申请带薪休假呢，说佳明媳妇快生啦，要赶去上海照顾孙子，唉，陈韵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啥时候也让妈申请个休假帮你带孩子啊！”

就像当年，7年前的晚上，傅佳明送陈韵到宿舍门口，甜甜的粉红色的初吻过后，陈韵上楼，3楼门口那两个聊天的不知情的女生一样：“你知道吗，你们班傅佳明，可厉害了，之前一直跟我们班的艾雪暧昧，就咱们院长女儿嘛，听说五一还一起去了内蒙旅游，不是前段时间刚好在申报公派留学吗，结果傅佳明自己申请上了，用不着人家了，就跟人家划清界限了，真行啊，惹得艾雪哭了好几宿了。”

原来当时五一傅佳明轻描淡写地跟哥们儿出去玩是另有安排，原来他半年后马上就要公派交流2年，原来我只是他的备选方案或是双选方案之一。

原来7年后的现在，傅佳明马上就要做爸爸了，原来他的情有所钟，很可能只是求而不得的不甘，原来他一直身体力行标榜的，只有一条唯我至上。

原来傅佳明早就不是原来的傅佳明，也或者，傅佳明依然还是那个傅佳明，只是陈韵从来没懂过他，又或者，不是陈韵没懂他，只是她的想念年年发作，念念不忘，不得不在记忆里添油加醋地替他辩解，又一次次在脑海中刻意忽略他们分开的关键情节。究竟怎样，谁又说得准呢？

但说得准的是，情绪泛滥到此，内心戏就此终结，挥之不去的乱麻此地斩断，陈韵也终于敢把7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陈韵彻底推开。她算了下明天的时间，下午刚好来得及飞回北京，定下机票后，划开微信，找到男朋友，发送——

“明晚有空吗，一起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