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飞长的“逢子菜”

      小时候，在禾场上。只伯伯和我，他突然对我说：“仕英什么都好”。我又害羞，又喜欢听这话。我钻起耳朵，正准备听下文，以为伯父会例举好多，我什么都好的具体事例来。结果伯父补了句：“就是不喜欢听批评，只喜欢吃逢子菜”。逢子菜在当地是方言，是指菜苔，比如白菜、红菜苔。借指逢迎、逢承、恭围的话，它让人听了，好像春天的菜苔，浇了肥，会飞飞地长。我一听伯父这么说我，脸腾地红了，心里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可又发作不得，伯父毕竟是长辈。我懊恼不已，心中的郁闷无法排遣。从此，将这对话的场景，翻出来，晾晒，反复独自咀嚼，铭记在心。

      我长这么大，那时我正十二岁多点，却没有人，包括父母，并没有说过我，在我看来这么重的话。我当时认为伯父天大冤枉了我，小时的我，没有一个人认为我长得好，呷的逢子菜真的少得可怜。应该只有我母亲不嫌我丑象样子，我做事又憨里憨气，洗自己的一双白网鞋，都会专心致致，花上大半个上午才收工。母亲也有为我急时，她着急我将来怎么嫁得出去，谁会要我，配什么样的郎君。母亲的批评是含了调侃的玩笑，直指婚姻大事。我开始并不吭声，默默表示接受，可是我心里有主意，觉得谈婚论嫁离我远着咧!等到哥哥连着一起笑我，我就会不那么害羞，开始狡辩和反抗：“不要你们着急，管我”。但我会安慰母亲：“娘，放心，我现在又不是不晓得搞饭吃，只是憨点，我做事不毛糙，讲干净卫生，自然多花了时间，用了好多看不见的功呢。以后硬是做不好，就找个在食堂工作的”。我找对象，那时可能就有注重实在、互补心里了，我只找适合我的。不适合我的，众人眼里的再好，最好，都不是我想要的，都是空中楼阁，浪子浮云。纵是好看，我抓不住，他如果不喜欢我，又要伤心。我就不图好看，却要他能欣赏喜欢，理解和包容我才好。我这想法，还缘于我有个远房城里亲戚燕子姑，那时在我乡里妹子眼里，她不知有多洋气时髦。在乡里妹子只知道剪童头、包菜头，或者扎马尾、辫子的时候，她却烫了卷发，时不时用水摸那头发，用小梳子时不时，梳、拨、撩那头发。这些相对我，我就是邋里邋遢的笨猪。燕子姑那么洋气，她是电磁线厂干部。找的男朋友，后来成了她丈夫，偏偏是另一个工厂的食堂工人。她爸爸妈妈不同意，但女大不由人，只能由她。父母毕竟疼她，那个食堂工人又爱她。为什么爱她呢？我以为燕子姑长得好看，爱我所爱又任性天真。又怎么看得出食堂工人爱燕子姑呢？我以为他上也跟着，下也跟着燕子姑，像只跟屁虫，或者粘泥婆似的。燕子姑仿佛是天上的公主，仿佛是夏天捧在他手心的冰棒，生怕化了，只想两三口吃了。只要他不撮燕子姑，俩人又谈得来。他又长得高大帅气，又会做饭，我眼里心里他俩就真的配。反正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布鞋皮鞋，穿起来舒适就好。

      倒是伯父的两个女儿，一个堂姐，一个堂妹，经常受亲戚六眷的夸奖。我后来想起是伯妈经常不吝啬给她俩姊妹，好多逢子菜吃。伯父却小气些，不但不给自己崽女吃，还不给我吃。所以我一直记得这事，但并不记恨伯父，伯父对我比对自己崽女更宽容，他对自己崽女更多训斥，不容他们翻嘴，意思是发表不同意见。尤其到晚年，他在崽女面前更是唯我独尊。这样，很多人不敢和伯父开玩笑，伯父自己也极少吃到家人反馈给他的：“逢子菜”。生活中就少些说说笑笑的乐趣。伯父相对我却会客气：“仕英，我这样讲你，你冒意见么”？我说：“肯定冒啰”。因为对伯父的敬畏，伯父自己需要这种敬畏么？我也很少给伯父“逢子菜”吃。我尤其想到已再没有机会给走了的父母亲，温言好话呷“”逢子菜”了，心中便充满愧疚和深深的遗憾。伯父那日谈话还有下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伯父是上世记五十年代就靠读书出去的人。我想了三十多年，还是没想彻底明白伯父这句话，却能理解伯父的心境及对我深深的爱。他更喜欢批评，却不受多数人欢迎，他没长一张“欢迎嘴”，不会多给人“逢子菜”呷。我也有变相遗传伯父这个，如果违心给他人“逢子菜”吃，连自己都晕头转向，辩不清东西南北，不知其所以然，只图嘴巴快活，不怕哄死人，你就是砍我脑壳也不愿违心的。我宁愿选择真爱地批评。我记起一位文友，又像兄长，早对爱憎分明性情的我说适合文艺批评。后来一位女文友也这样说。我都一直不敢行动，后来尝试了两三次，真的不受人欢迎，弄得自己泪丧，好在自己终能摆平自我，我深知这是个易得罪人的苦活。

      我经常会想起一些人，想起他或她说的实在话，特别了解你的话，或者日常温情小举动……我把这视为真正能让自己飞飞长的“逢子菜”。我有个文友，近两年了，天天有关注我微信，我们却只见过两次，还是一大群人同时加的微信认得的。一年多后，有次他突然微信中对我说：“你适合写歌词，肯定写得好”。我都感到吃惊，他是除我爱人发现我有此潜质的第二人。我冒做声，但这个“逢子菜”来得及时，我用功方向就不摇摆，不迷惘，等于他帮助加强了我对优点的发挥作用。他这个发现是用心用功再加上本人综合素养。我当然将他作为真正的朋友。人们多喜欢喳喳报喜讯的喜鹊，讨厌那哇拉报丧信的乌鸦。如果爱生活爱自然，对生死无畏，生命从容，真心赞美与诚挚批评，便都是希望你飞飞长的：“逢子菜”。我记起一个画面，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任教期间，端坐在附近坟场上照的照片那么威严冷峻，那么心向光明。我们在人生的途中行走，多处在孤独中，遇上真正让你飞飞长，健康壮实的，送你“逢子菜”的人，好比寒冬远方的温暖，那应该就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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