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
有一回,确切地说是我们初到Q大学学习SJM技术的那年初春的某个晚上,我和表哥合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吱扭、吱扭”地往我们在农村的老家赶。
其时,夜静无人,料峭的风撞击着我们脆薄的耳膜,昏黄的路灯就像漂亮女讲师的眼睛一样冰冷。刺骨的寒气无孔不入,它除了无情地针砭我们裸露的脸和手之外,还从我们脖子后,袖口中钻进去,只凉透我们的心。
我们换骑着,骑车的人不时将一只手伸进裤兜里暖着。后来有两束雪亮的灯光直射过来时,我表哥的眼睛无所适从,他单手握着的车把一拐,拐进蓄满水的渠沟里。我们水淋淋地爬起来时,表哥看着一闪一灭远去的汽车尾灯,哆嗦着嘴唇说:“妈……妈的,奔……奔驰600!”
我表哥想出人头地的欲望产生于上个世纪这个初春的夜晚。
我表哥大学毕业后,分到某机关里。他第一天去报到时,看见一个眼睛泛着绿光的姑娘。她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从厚厚的镜片后面看我表哥,眼神机警而惊慌,就像一只大蜥蜴。我表哥形容她像一只大蜥蜴。
某一个夜晚,我表嫂推拒着急于求欢的我表哥说:“你是不是说我像一只大蜥蜴?”我表哥说:“你是一只母蜥蜴,我是一只公蜥蜴,我们做爱吧”。
我后来成了一个无业游民,因为我发现没有任何职业适合我。我从小爱读历史演义小说,所以我最初的理想是领导一支农民起义军,打倒贪官污吏,推翻封建帝制,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产生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的宏愿已经叫上个世纪中叶的几个伟人完成了。现在我们生活在社会主义的新中国,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的好,根本不需要我去解救。而且如果我要将我的狂妄理想付诸实践的话,就犯了颠覆国家政权罪,就要叫强大的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机器镇压。
再后来,我就退而求其次,只想好好做个官算了。所以我就到Q大学努力学习SJM技术。你们知道SJM技术是上个世纪末新兴的,而在这个世纪才开始推广的用以代替过去旧的,落伍的机关工作方法的一门新科学。教科书上描述新旧交替的情形是这样的:新的正以其不可阻挡的顽强生命力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而旧的却不甘心马上退出历史舞台,他们对峙着,犹如季节变化时寒流与暖流的相持。有时甚至旧的暂时占了上风。我不幸在这场新旧交替的斗争中作了牺牲。
我其实还可以做一个作家,但是你们知道我是深恶痛绝,并且从心里鄙视作家这一行当的。而且我给肖蝶当过一次写手之后,就发誓再不当写手了,包括给我自己,因为那实在是一件叫人痛苦万分的事情。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想做了。其实我什么都还得做。我就像一只苍蝇,飞到东来飞到西,嘤嘤又嗡嗡。
有一回我一不留神飞到富贵人家装了空调,撒了香水的的屋子里。我飞了几圈后,发觉那里不适合我,我就又飞回酱肉铺、咸鱼店、小饭馆里。我是说我又回到了下层人当中,下层人的生活环境就是苍蝇的生活环境,好在我习惯,我本来就是从那儿飞出去的。我真的像一只苍蝇,带着一股腥臭,扇动着叫人恶心的翅子,在表哥他们面前飞来飞去,叫他们一刻也不得安宁。
有时你看见一个人,瘸着腿,头上缠了血迹斑斑的绷带,突然将一只破碗伸到你面前,翻着蒙了白翳的眼,对你怪笑,那个人就是我,而你是衣冠楚楚的表哥。或者,懒懒散散地走在白亮亮的太阳底下,蓬乱着头发,上身穿着写着“烦着呢,别理我!”的体恤衫,下身穿着红绿相间的大短裤,大脚趾缝里夹着一双大拖鞋,“刺啦,刺啦”地拖着两只巨大的阴影一前一后地移动,并且左手拎一瓶溢着泡沫的啤酒,右手捏一束滴着油滴的羊肉串对着肖蝶那样的漂亮女孩打唿哨,哇啦哇啦地怪叫,那个人也是我。或者……总之我活着,像一只苍蝇一样活着。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也不想知道。我觉得现在是我活得最开心最舒坦的时候。以前不行,以前我常常被一大堆理由困扰着。比如:看见鸟儿飞。就想到鸟儿为什么要飞,就想到翅膀、羽毛、大气浮力、公鸟、母鸟、公鸟和母鸟做爱什么的……想到物理学、生理学、性学……扩展开来就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我每天被这些理由束缚着,理由成了我的锁链。我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从不敢越雷池一步。现在我知道活着就是活着,不为什么而活。活得潇洒,混得背没有什么理由,也不需要什么理由。
那一天我表哥信步走着,走到垂杨匝地的民乐园时,看见前面围了一群人。他拨开人群挤进去,就看见一个肮脏落拓的青年正抱着一把民谣吉他铮铮宗宗地弹着。曲调低婉,忧伤,令人忧愁暗生。那是一首老曲子叫做《爱的罗曼史》。他面前一张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我初来贵地,被小偷洗劫一空。今欲回而少路费,欲留而缺衣食。正所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请各位先生、女士慷慨解囊,济在下一时之急。雪中送炭之恩,永记在心。”那字属草体,颇具功力,有张旭、怀素之风。纸上零星扔着几张币。
那时表哥还认识我,正所谓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他一阵伤感,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扯出来,破口大骂:“你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我冷冷地望他一眼,叹口气,“赶紧叫你那只母蜥蜴给我做一顿红烧排骨。”表哥笑嘻嘻地说:“谁叫你那时锋芒太露呢。”他俯在我耳边悄悄说:“你知道那次整你的人是谁吗?就是我!嘻嘻!”“叫你那只母蜥蜴至少给我做一个月的红烧排骨!”我恨恨地说。
我曾经在一个机关工作过,在大多数人眼里那是一个不错的职业,工作轻松,又不必害怕失业。薪水虽然低了点,但维持生活还是可以的。并且慢慢干下去,混够了年龄,混老了资格,终有一天媳妇熬成婆,就能混个什么官当一下。那时钻一下党纪国法的空子,小腐败一下,就功也成了,名也就了,禄也有了,利也来了,夫复何求!
可我不会仅满足于此,你们知道我是有远大理想的。我想好好做一个官,用SJM技术改良上个世纪只知窝里斗的那种陈旧的,腐朽的工作方法。可是我却失败了,不是SJM的技术的失败。它在不久的将来是要普及到机关各个工作领域的,这是历史的必然。
老头儿多是这个世纪初机关里的共同特点。那些老头儿在当年都是当过一阵子头儿的,因为最终没有混够一定级别,到了年龄就只得退下来和我们这些小青年混在一起。他们对上个世纪那一套斗来斗去的工作方法运用精熟,可谓炉火纯青,已臻化境。那种工作方法在他们手中发挥到极致。而SJM技术在我手里还具有任何新生事物起初都具有的通病-----幼稚。虽然新的替换旧的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但我还是输了。这符合辩证法,教科书中说了,在新旧交替的历史过程中,腐朽的旧势力偶尔也会占上风。
我和表哥初进这个机关时,那些老头儿说:“欢迎,欢迎,年轻人有朝气,有活力,观念新,知识新,你们的到来,无疑是给我们机关注入一剂新鲜血液。”后来他们引用伟人的话:“你们年轻人,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他们说这话时,眼里闪烁着蓝莹莹的光,既带着狐狸的狡猾,又带着狼的凶残。我就知道其实他们是在告诫我们:“年轻人,不要轻狂,现在世界还是我们的”。再后来,他们干干脆脆,明明白白说:“没规矩,年轻人,哼,年轻!”好像年轻也是错。
我就瞪圆了眼睛瞪他们:“难道你们就没有年轻过?”还有工作的时候,他们老说:“我们吃的米比你们吃得盐多,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多。”我说:“那有什么值得骄傲的,那只不过说明你们比我们多制造了几堆大粪,多浪费了几双鞋。”那群老头就气的发干噎,发完干噎之后就拍案大怒:“说秋后算账!”
我那时常常坐在肖蝶家门口的矮房上,叮叮当当的弹吉他。以至于有一天肖蝶她妈问对面那家:“你们家请的那个弹棉花的走了没有?我家有一床旧絮......”我看见肖蝶老是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好几次她推开窗户,鼓足勇气向我瞪圆了眼睛,但她只是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知道她那么美丽的女孩子是不会骂人的,她骂了人就不美丽了。
有一个晚上,她就将一直折断了的铅笔掷了出来,我投桃报李的将一只燃着的烟头向她的窗子掷去。我清晰地听见烟头吻在窗玻璃上“叮”的一声。后来她就将一束手电筒的光对准了我,照耀得我光彩夺目。她温柔地说:“你下来。”我乖乖地下来。她将我领进屋说:“乖孩子,好好坐着,不吵不恼,阿姨写完这篇稿子,给你糖吃。”我说:“我不吃糖,我要看你写的稿子。”她就很矜持地拿给我看。我说:“你写得不好。”她说:“我可是快加入市作家协会了。我说:“我们市就没有一个可以真正称得上作家的,你写下去充其量能成为一个三流作家。”她笑了:“你好象是一个一流评论员似的。”我正色说:“我看不上这一行,不然你们早就没饭吃了。”
有一天,我和肖蝶走在土灰色的街上,金黄色的树叶缓缓从我们眼前飘落。有一个戴红绒线帽子的小孩斜斜地靠在旧木板拼成的店铺门上,向我们翻着怪异的白眼。我感觉到气氛非常之缱绻,我慕地就注意到肖蝶银灰色的风衣和她颈后的长发在风里猎猎飘飞的情形。她的面色肃穆而沉静,她的眼神温柔里似乎有一丝落寞,她的鼻子廋削而挺拔,她的嘴唇泛着紫色水晶的光……我后来想起这个情形,就觉得是在欣赏一幅陈旧的黑白照片,它散发着一种古典的诗意之美。我说:“肖蝶,我爱你。”她缓缓的转过头来,幽暗的眼睫毛忽闪了几下,她说:“像爱你自己一样爱我吗?”我肯定地点点头。
我常常想象有一天我会回来,我开着“公爵王”或是“劳斯莱斯”,穿着皮尔卡丹的风衣和“老人头”皮鞋潇洒地在机关院子里走一圈,就像上个世纪流行的港台片里,周润发、刘德华扮演的黑帮老大,风度翩翩,派头十足。那时最叫我遗憾的是那些老头早已经灰飞烟灭了。
想想我是怎样潇洒地走吧。很多年前有个叫徐志摩的超前地表述了我的心情:“轻轻地我走,正如轻轻地我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微笑着接过头儿递给我的关于批准我辞职的批示,谢绝了所有真诚的或是虚假的挽留。我背着我的吉他昂然走出。那时候,早晨的空气清新醉人,鸟儿的鸣叫婉转悦耳,草叶上露珠晶莹欲滴,正在升起的朝阳光芒四射,我的背影越来越灿烂,我的前途越走越光明。我就像从长安走出的李白,怀着“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自信。
可是现在,我脖子上搭着肮脏的毛巾,黑黑的油汗蜿蜒地在我赤裸的胸上流淌,阳光灿烂得让我眯缝了眼,我每一用力蹬车就有灰白的头皮屑从我长长的头发里簌簌落下。我张大了喉咙,呼呼地喘气,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拉扯着的风箱。可是我拉着的女子还是一个劲地催促:“快,快,快!火车就要开了。”我知道她是一个三流作家,要去参加一个附庸风雅之徒云集的笔会。但是满足一个女人虚荣心,总是让她高兴的事情,况且让我高兴的是她给我的车钱,我可以去买一碗面汤和四个烧饼。
一个人如果骄傲,那它必定有骄傲的资本,比如我。我走过那些长了一双狐眼的老头们跟前时,总是高扬了头,从鼻子深处“哼”一声,“哼”的那些老头对我眼冒凶光。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我想我早就被他们挫骨扬灰了。可是头儿还是器重我。他不器重我不行,我们机关几十号人就我一个人精通SJM技术。老头儿勾心斗角的那一套落伍了,过时了。
我表哥虽然也学过SJM技术,可他不行,天赋太差,他不适合弄这个,搞老头儿那一套他还差不多。所以他学了四年也仅仅只是弄懂了SJM是什么意思。至于登堂入室,只窥其奥的那就只有我了。不过我表哥的优点是讨人喜欢。非但讨我表叔表婶喜欢,就连我爸爸妈妈也喜欢他,还有那些老头儿也喜欢他。而我却是从小就不讨人喜欢,非但不讨我把我爸我妈喜欢,就连我表叔表婶也不喜欢我。至于那些老头儿就更不喜欢我了。
不过讨人喜欢有什么用,代替不了SJM技术。而这次机关考察副机关长的人选的条件就是必须精通SJM技术。我表哥说他也懂,即便懂一点点也是懂。他死气白赖,死磨硬缠,让头儿在申报推荐副机关长人选时,将他添上。我表哥笑嘻嘻地对我说:“你知不知道我上个世纪就想当官。”我说:“知道。”“那你还不把这次机会让给我。”我说:“不行,我也想当官。”
考察副机关长的人选的庞大队伍刚一到我们机关时,那个跟我说秋后算账的瘪嘴老头就一个挨一个对他们嘀咕。但是我不害怕,我懂SJM技术,瘪嘴老头你懂吗?你只懂嘀咕,从你开始长牙的时候,一直嘀咕到你的牙齿一个一个掉光。考察组给我表哥下的结论是:原则懂SJM技术,原则可以作为副机关长人选。我想我的结论至少应该是:非常懂SJM技术,非常可以作为副机关长人选了。
肖蝶不相信我爱她,会像爱我自己一样。“不相信,”她说:“除非你给我当写手。”我说:“我给你当了写手,就爱你胜过爱我自己了。你想想爱别人胜过爱自己,有那样的人吗?”肖蝶说:“有的,上个世纪就有,这个世纪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所以我就给肖蝶当了写手,当写手是很痛苦的事情。
这个世纪的作家基本不自己写东西。他们所谓的创作主要是将上个世纪,或上几个世纪的作家的作品从信息库里调出来。把A作品的题目安在B作品上,把B作品的主人公的名字更换成A作品的主人公的名字,再把文章1→2→3→4→5→6→7......的顺序调换成7→6→5→4→3→2→1……或6→7→5→4→3→2→1……或……这样就有无数种组合,所以作家们的素材之源就永不枯竭。
不过在取得作家资格暨给作家定流时不行,必须得拿出新东西。这一点作协是非常认真和严格的,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去专门比照信息库里的文章,有一点点雷同就取消考试资格,十年之内不许再考作家。这有点像上世纪高考录取大学生的作风。
我们市的作家在取得资格和定流时一般都是找的城南森林屋那个老头。那个老头在上个世纪受了蒙蔽,不!简直可以说是中了毒,他生活在这个世纪了还以为在上个世纪生活着。他是那种梦想着走愚公移山那条路而成为作家的人,上个世纪有很多这样的人,不过慢慢都写死了,他算是硕果仅存的了。在某一年作家资格考试暨定流时,有一个人深夜在电脑上敲字。敲着敲着敲出这样几行字幕:“去找城南森林屋那个老头,你说你是编辑,他就会给你新东西。”那人不懂编辑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去了森林屋,事实果然如此。
后来这个消息慢慢就传开了,我们市想当作家的人就都去找那个老头。我想这纯属巧合,那人无意之间敲出一行有意义的字句,而他又偏偏在意了。就如同天上无意之间掉下一个馅饼,而又偏偏砸死一个人一样。可是那个老头上个月也写死了。我估计我们市现在唯一能够当写手的就是我了,因为我在上个世纪也多少受了点蒙蔽,所幸中毒不深。所以我现在依然还好好的活着。
我能当写手,这是个秘密,我只给肖蝶一个人说了,因为我爱她,就像爱我自己一样。我只得给肖蝶当写手了。我让肖蝶把我关在一个严密的小屋,窗缝,门缝都要用纸条塞好,屋里剩下的空气够我呼吸就行了。另外屋里得放五盆仙子花,以中和我写作过程排放的浊气。我写作过程是经常排放浊气的,我排放的浊气越多,我写的文章就越好。我写文章写得最好的那次,三盆仙子花都枯萎了,所以肖蝶成了三流作家。本来以我的才气是可以让五盆仙子花全部枯萎,让肖蝶成为五流作家的,但是我的自尊心受不了,这是我第一次为别人而如此折辱我的自尊心,也是最后一次。我发誓我再也不当写手了,无论为别人,还是为自己。这是最后我没有成为作家,而肖蝶之流到现在还有饭吃的最根本的原因。
那天我对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满意之极,我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直说得天花乱坠,宝雨缤纷。考察组的成员纷纷抓耳挠腮,双眼微阖。只有那个长脖子组长一直神秘地望着我,他至始至终没有像其他组员那样抠过鼻孔,挖过耳屎。我说:“ 完了。” 骄傲的把头慢慢仰上去。那些人精神为之一振,有一个甚至迷迷瞪瞪地把头重重磕在桌沿上。于是大家都笑了,笑得他很惶惑。“ 完了?” 那组长略等了一下,把头探向我,“ 那么说说你的问题。” 他的脖子细长而又灵活,眼神机警而又惊慌,双眼狰狞的向外突出。我突然发现他原来也像一只蜥蜴,一只老蜥蜴。
“ 什么问题?我有什么问题?” 我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 哦,你说的是瘪老头向你们嘀咕的那些吧,他向你们嘀咕什么了?我哪有什么问题,就算有也是瘪老头们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无风起浪。”“吓,就你这态度,没问题也就成了有问题了。”老蜥蜴严厉的望着我。“对待同志们的批评应该虚心听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况且老瘪同志反映的问题总是有的吧,老瘪同志工作了几十年,他为什么不说别人专说你,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蛋嘛,你好好想想。”我也将头探过去:“你的意思,我也唯唯诺诺像瘪老头们对你一样谄谀奉承,有问题就成了没问题了?”
老蜥蜴不急不躁:“你这人反应太慢,不善于举一反三,我给你提示一下,比如×年×月×日×时×分你诋毁老同志……”我答:“ 哪里是诋毁?都是有事实根据的! 某年某月某日某分老瘪……”“ 再比如×年×月×日×分,你和老瘪同志出差时,你上厕所时挪用了二角钱公款。”“可是二分钟之内我立即补上了,机关法规定超过三分钟才算挪用公款。”“再比如……”“可是……”老蜥蜴盘问如流,我对答如流。老蜥蜴仔仔细细审视了我一眼,我猜他已是无计可施。
然而他说:“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机关奖惩升迁条例规定凡沾染了作家习气的不予升迁。”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这可是个秘密。“听说你跟一个叫肖蝶的三流女作家交往甚密?”我强辩道:“那并不等于就沾染了作家习气。”“可是听说你给她当过写手?”老蜥蜴把长鼻子伸向我。我无话可说,我知道再争辩下去已无意义。有作家习气的人本就不适合当官,《条例〉的规定很科学。
只是我纳闷,我给肖蝶当写手的事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知道啊。
“你就没有想到我?”我表哥给我夹了一块红烧排骨。我说没有。
“其实我也不想整你。”表哥叹口气说,“你知道人生最害怕的是什么吗?”“红烧排骨。”我说。表哥怜悯地看了我一眼,“其实我不整你,你也不会怎样。人一生最害怕的是白活。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倏忽青春已过,韶华老去。我实在不想就那么窝窝囊囊,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你知道我们出生平民,机会本来就少,如果再不去不顾一切地抓住的话,那就完了。我真的不想整你,可是我真的很害怕我的聪明才智就这样无声无息,无波无澜地消逝在岁月的长河里。你能理解我这种深切的悲哀吗!”“红烧排骨。”我嘟哝说。“红烧排骨。”表哥嘻嘻一笑,“你要是不是那次在我这里吃红烧排骨,吃的得意忘形,告诉我你给肖蝶当写手的事,我老岳父怎么会知道呢!”
红烧排骨害了我。
后来我表哥,你们知道他就从副机关长的阶梯爬上去。越爬越高。不过他永远比他老岳父,就是那只老蜥蜴低一级。你们知道在我们国家从来就是一代不如一代,少年不如老年。
肖蝶正忙于参加各类笔会,她早就忘了一只苍蝇。
而我,你们知道我脱离了那个机关之后从事了各类职业,但是我觉得没有任何职业适合我。我就什么也不想干了,其实我什么都做,因为我要吃饭,要生存。我像一只苍蝇一样,带着一股腥臭,扇动着叫人恶心的翅子。嘤嘤嗡嗡在表哥、肖蝶他们面前飞来飞去,叫他们一刻也不得安宁。
我为了满足那个女人的虚荣心,拼命的蹬着车。我说:“肖蝶,你记得一只苍蝇吗?”她怪异的看着我的后脑勺。“哦,记起来了,你就是上次从火车站给我驮行李的那个驮夫。”她微笑着,像一个小女孩得到一粒糖豆一样高兴。”“哦,不对,”她又想了想,笑着说:“你有点像上次想非礼我的那个歹徒。”
她就是想不起一只苍蝇,我很悲哀。有两行液体从我的眼角流到我的嘴角,又咸又涩,我想那可能是汗水。肖蝶终于不耐烦了,“你真得像一只苍蝇,嘤嘤嗡嗡讨厌极了。”我说:“这次你终于说对了,我就是一只苍蝇。”
我脸上的汗水开始奔流,太阳的光线像银针一样扎痛了我的眼珠子,我的眼睛模糊不清。我耳朵里隐隐传来奔雷在低空里滚动的那种轰隆轰隆的声音。恍惚中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旧画片:土灰色的街上,一个精神颓废,神情萧瑟的男青年和一个气质飘逸的美丽姑娘静静地走着。金黄色的树叶缓缓从他们眼前飘落,有一个戴着红绒线帽子的小孩斜倚在旧门板拼成的店铺门上,对他们翻着怪眼,气氛非常之缱绻。那姑娘银灰色的风衣和她劲后的长发在风里猎猎飘飞,她的面色肃穆而沉静,她的眼神温柔里似乎有一丝落寞,她的鼻子廋削而挺拔,她的嘴唇泛着紫色水晶的光......那画面散发出一种古典的诗意之美。
我听见那青年说:“我爱你!”,“我---爱---你!”,“---爱---你”,“你---你---”,那声音如空谷回音,在空气里来回震荡越传越远,和着这低空奔雷铺天盖地而来,于是地球上,宇宙间就到处充溢着这热情洋溢的声音“我---爱---你!”,“爱---爱---你”,“爱---你---你---”我知道我的知觉正在慢慢消失,我最后听见一个女人的啜泣声,她说:“我好倒霉,遇见这个疯子车夫,不知他摔死没有,反正我这次的笔会是参加不成了。”我还听见一阵嘤嘤嗡嗡的声音,那是一只苍蝇在天地间振翅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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