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梗谣

初秋的一天，村里人找了两天两夜终于找到了香兰，在离村三公里开外的鹭鸶河河谷，在蓝的天、碧的水之间，在干净得只听到河水碰触河床的声音里，香兰淹没在桔梗花的花海中央，死了。

安徽简称“皖”，因境内有皖山和皖河而得名。皖河的上游皖水，发源于大别山腹地岳西县境内的黄梅尖南麓。1947年，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曾在这片热土上挥斥方遒，奠定了淮海战役胜利的基础。皖水流经岳西县城向南七公里，与鹭鸶河汇合，经年冲洗的河床形成了林河村落。皖水自林河村继续向南，峡谷丛生，河流产生巨大落差后，一马平川流入潜山县，进入长江中下游辽阔的平原，绵延200公里，在安庆市西郊沙帽洲注入长江，百舸争流。

林河村民风纯朴，土地肥沃，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乐融融。如同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香兰平日里和父辈一起，田间地头，背秧栽谷。秋季来临，农闲开始，桔梗花开，香兰扛着锄子，锄子扛着篮子，满山遍野地挖桔梗，迎着朝霞而去，披着星斗回来。晚饭桌上，有歌谣响起：“桔梗哟，白白的桔梗长满山崖，只要挖出一两棵，就可以装满我的小篮筐，哎嘿哟哎嘿哟，你呀，叫我多难过，因为你长的地方叫我太难挖”。香兰在这样的秋季欢喜着，慢慢长大，从羊角小辫，到懵懂少年。

1958年，为配合华东电网建设，政府决定在林河村截皖水兴修毛尖山水库，在下游河谷兴建毛尖山电站。村民被动地放弃久居的家园，重新寻找适居的新巢，林河失去了往日的宁静，鸡犬之声相闻，没空不相往来。夹杂其间的还有数不清的劳工带着野蛮的机器蜂勇而至，青山碧水的林河开始百废待兴。

香兰还是会去挖桔梗。只是，走得更早，回来的更晚；只是，晚饭桌上，再也听不到她哼唱的歌谣；只是，她似乎变成了大山里的野孩子，没有人在村子里再看到她。直到有一天，香兰在鹭鸶河河谷寂寞地挖着桔梗，耳畔忽然飘扬出一个男孩的歌声，旋律是那么的滚烫和悠扬，“桔梗哟，白白的桔梗长满山崖，只要挖出一两棵，就可以装满我的小篮筐，哎嘿哟哎嘿哟，你呀，叫我多难过，因为你长的地方叫我太难挖”。香兰一愣，满含泪水。

从那天起，鹭鸶河大大小小的峡谷之上，蓝蓝的天碧碧的水之间，桔梗花盛开的季节，一个人的香兰，变成了两个人的相守。

饿了，他们在地上掏出一个穴，用青桐树叶裹上浸湿的大米、黄豆、荞麦，围满桔梗花，放入穴中，埋上土，生火，柴上烤着三五颗板栗，煮一壶水，扒开滚烫的土，山谷瞬间热气腾腾起来；累了，他们手牵手躺在花海中央，背靠大地，面朝蓝天，看鸟儿听桔梗歌谣响彻云霄。

那一年，香兰18岁。

1965年，毛尖山水库竣工。成千上万的劳工撤离林河，水电站并入华东电网，开始发电，夜里的县城亮了。

男孩走了，没留下一片云彩。

香兰没有走，只是再也不见她挖桔梗，也再没听到她欢喜着哼唱桔梗歌谣。但还是迎着朝霞早起，去山路的尽头仰望高山上树梢的摇曳；披着星斗晚归，坐在熄了火的灶头盯着蝗虫的蠕动。香兰痴呆了。

那一年，香兰25岁。

2016年，岳西县创建国家级生态乡镇7个、省级生态乡镇21个，国家级生态村1个、省级生态村30个，岳西成为远近闻名的生态县。2017年，开始策划开发毛尖山水库，改名天堂湖公园；开发鹭鸶河河谷，改名鹭鸶河大峡谷风景区，辖林河村全境。据称，野生上品药材桔梗将不复存在。又一场浩浩荡荡的皖水改造工程即将拉开序幕。

时隔经年，香兰又去了鹭鸶河，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死了，躺在初秋桔梗花盛开的季节，死了。这一年，香兰7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