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生病,就去医疗室找淼哥,他是大队部的赤脚医生。
进得大门,挡在前面的是一丈有余的木制柜台,柜面上栗壳色的油漆斑斑剥剥,是抓药留下的痕迹,像千军万马踏过。柜台上放着一个黄色全铜冲筒,威严地立在那里,似乎从来都没有挪动过位置,只在淼哥捣药时锵锵锵地响起来。柜台的后面,靠墙并排立着几个高高的柜子,柜子上全部都是屉,一溜儿排开,约摸有一两百个,屉上贴着标签,标签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阵旧得泛了黄,字迹模糊,很神密地把人穿越到了古代。
拉开抽屉,各种根、茎、叶、花、果被切制成不同的形状,争奇斗艳地向外探着头,还有一些矿石、贝壳以及动物的躯体,小巧而别致,安静地呆在屉角。有的炒成嫩黄,有的炒成深黄,有的像木炭一样的黑,有的拌了蜜,粘乎乎地抱在一起,有的干脆就没有炒过,能清晰地看到车轮纹。
还有一种小果子,炒到爆开,很像爆米花,黑白相间着,像无数小眼睛一样眨呀眨,可爱极了。淼哥说,这是王不留行,村里有人生孩子,用它煲上一只猪蹄,孩子就不愁没有奶吃。很诧异为什么爆米花不行。
淼哥戴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脚上踩着研药槽。间或有人进来,从镜片中射出光来,问:“哪里不好过”?旋即伸出三根玉指搭在病人的手腕上,气定神闲三分钟,开方、抓药。原来病是生在手腕上的。
总是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给淼哥送来刚采摘的新鲜药材,石斛、芦根、地黄这些,还有听说来自很远很远的长白山密林中的人参。大人们都叫他国老,住在山里,游走四方,以采药和瞧病为生。当听到一句悠扬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巴传来:“汗吐下和,温清消补......",国老就来到了村里。
国老就像八仙过海里的张果老,右肩上挑着一根弯弯曲曲的桃木棍,陈旧而光滑地泛着光,棍子的抹梢悬着一个壶,在空中晃来晃去,背着药蒌东一脚西一脚地走路,要把脚下的小草、小虫都赶走似地,脚下的灰尘立即飞扬起来,奇怪的是,从没见他摔过跤。嘴里哼着听不清的小曲,只隐约听到一句“汗吐下和,温清消补......",声音洪亮而悠长。
淼哥不在大队部的时候,国老总会出现,他喜欢到病人家里给人瞧病,灶前床后的瞅一圈,问问东问问西,摇晃着脑袋伸出三根仙指,搭在病人的手腕上,口里念念有词,“其在表也,汗而发之 ”,“毒入丹田之上,当吐之”,“燥屎热积,攻下逐水”,“四肢厥冷,温补肾阳”......我们跟在后面也摇头晃脑起来。
没人看病的下雨天,国老也不闲着,把我们叫到柜台里面,围成一圈,开始讲他如数家珍的故事,什么神农尝百草、扁鹊见蔡恒公、关羽刮骨疗伤,什么华陀的五禽戏、张仲景的《伤寒论》和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这时总会有人问他,“你走路的样子是不是五禽戏呀”,国老立马摸着花白的山羊胡子,拿着戥秤敲打我们的头,屋里的欢笑声就冲破了屋顶。
天放晴了,我们也跟着国老在附近的山上采药,一草一木就都有了灵性。春日里,衰草丛中茁壮着露出嫩绿的百蕊草;夏日里,放在嘴里甜到心里次第开放的牛奶花,还有互相嫉妒着轮番盛开的丹参、茜草和南沙参;秋日里,翻开河里的碎石板就能看到节上留着胡须的石菖蒲;冬日里,张着棕色的鹦哥嘴意欲高歌的天麻。这些小家伙什,国老会是用汗法、清法、下法,抑或是用温、补法来给人消灾祛病呢?
很是想念国老口里的唱词了,却突然发现,他好久没有来了。
大队部也改为了村部,医疗室的房子装修一新,木柜台换成了玻璃柜台,靠墙的药柜全部搬走了,换成了货架。没有了争奇斗艳的中草药,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的药瓶子和药盒子,干净、寂寞地立在那里。淼哥退休了,整天坐在市井的八仙桌上玩着扑克牌,吹胡子瞪眼的。只有山上的一草一木仍然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
国老悠扬的声音这会儿会在哪里响起呢?
他再也没有来过,也没有消息说他死了,难道真的在很远很远的长白山深处睡着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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