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推着一辆已经有些陈旧的轮椅,慢悠悠地走在路旁的梧桐树下。那轮椅上,坐着他的老伴。从她露出裤腿的一截儿细得如小孩一般的脚踝来看,她应该已经不能行走许多年了。而她的衣装却朴素整洁,脸上总带着微笑,表情平静而温和,看不出丝毫病痛带给她的痕迹。
夏天的时候,他会拿着一把老式的蒲葵叶子做成的蒲扇,他推着轮椅慢慢走在树荫下,走一阵儿,就停下来给老伴扇扇风,偶尔也给自己扇两下,老太太也会拿手里的毛巾手帕给他擦去额角的汗水。
冬天的时候,他会备一块小毯,盖在老伴膝盖上,他挑着有阳光的地方,也是那样慢悠悠的,时不时还和老伴说着些什么,老太太脸上就露出了浅浅的笑,有时似乎在提醒他注意保暖,随即他就停下来紧了紧自己的衣领和围巾。
有时候我会在傍晚的夕阳下,看到他们停留在车站附近休憩,他坐在等候椅上,轮椅就在旁边。他们似乎在等车,似乎在等人,又似乎,只是在专心地欣赏夕阳。
那些年,几乎每个清晨或傍晚,我都会看到他们的身影。有时候起晚了出门,他们已经从早市回来了,那轮椅把手上时常挂着装菜的袋子,晃荡晃荡的,就像悠悠的岁月。不紧不慢,却不禁让人心生温柔。
我无数次从他们身边路过,可是却从来没有和他们打过招呼。风吹过,偶尔会闻到他们身上衣服洗涤剂的清香。我从没有去打听他们的故事,我只知道他们和我同住一个小区,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幸福的,哪怕她坐在轮椅上,但他就是她的双腿。
那天傍晚,城市已经被金色的夕阳笼罩,天边是一片片火红的云彩,我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看到他坐在站台的等候椅上,手里依旧拿着他那把蒲扇,一下一下摇着,眼睛半眯着。只是这一次,他的身边并没有老太太的轮椅。
逆着光,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却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轮廓是如此消瘦。我怔怔地看着他,风吹起了我的发梢,然而他竖得格外挺直的白发却没有丝毫弧度。
他一下一下缓缓地摇着他的蒲扇,时间仿佛也跟着它的频率一起变得缓慢。
“老伯伯,今天怎么一个人呀?要去哪儿吗?”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居然第一次主动和他打了招呼。
他回过神,显然有些意外,又对我定睛一看,露出浅浅的笑,就像老太太的一样:“哦,原来是你啊小姑娘。以前散步经常看到你匆匆忙忙跑着去上班。”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让我惊讶原来我也曾被他们注意到过。
“是啊,我经常看到你们老俩口一起散步。”
“嗯,是啊,我们每天都一起走走,买点小菜,日子过得慢悠悠。但是我老太婆前几天走了啊。哎,她走了啊。”他微微转了一下头,我看到他的目光是空洞的。
我一时失语,却又想努力说些什么,但最终,我仍然什么都没说出口。我很抱歉我提起了这个话题,我甚至有些后悔,我或许根本不该打招呼。然后我才想起,这些日子,我确实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他们老夫妻的身影,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的原因是老太太离开了。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又恢复了浅笑的脸庞:“没事,我每一天都是有心理准备的。”他说得如此平静,他拍了拍手里的蒲扇,开始和我叨叨一些琐事,或许他已经许久没有人说话了吧。于是我干脆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从他的话中,我知道了他曾经是位军人,大半辈子时间都给了国家,等到他终于回归家庭有时间陪伴家人的时候,老太太却得了病。他不是没有子女,他说他儿子女儿也孝顺,可是远在国外,以前过年过节也都回来,可最近些年来往不太容易,他们老夫妻也不想拖孩子的后腿,于是就总是报喜不报忧,总想着自己能解决。他说着说着,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抹了下眼睛,又大大叹了口气:“我现在啊,想想真是对不起老太婆啊!她等了我大半辈子啊。我却没能陪她看看这大好河山。她怎么就走了呢?”
“可是您已经尽心尽力陪伴到最后了。您爱人一定是幸福的。”这确实是我的心里话,要知道,那些年我每天看到的他们老两口相伴的场景,对我来说,就像一幅美丽的画,是多少人穷极一生都完成不了的巨作。
“谢谢你啊小姑娘,我怎么就和你叨叨了这些呢。真是不好意思。”他有些难为情地搓了搓手,“走吧,回去吧。我家老太婆最喜欢这个时候出来看夕阳,所以我今天习惯性地就坐在这里看上了。”
“我陪您一起走回家吧,反正我们同路。”我很乐意和这位老先生再多说几句。
“小姑娘啊,你以后上班可得早些出门,别跑那么快啦。这里车多……”他像我的长辈一样开始关照起这样的细枝末节来。
我回头望了一眼,天边的红霞还是如此热烈,整片天空都是火红的,温暖的。
我看见余晖里他的身子显得单薄且有些许孤独。
我看见岁月的影子在他的五官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我看见他的大蒲扇摇得那么慢,时间也走得那么慢。
我想,老太太一定也在这片天空的某个角落,欣赏着如此美丽的夕阳,此刻或许也正低头看着她心爱的老头子,在浅浅地微笑吧。
我想,她一定是能感受到这一片暖暖的光晕中,弥漫着爱和思念的味道吧。
再回头望一眼,我仿佛看到暖黄的光辉里,他们俩依旧互相依偎,一高一矮,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他们轻轻地说着话,他缓缓地摇着蒲扇,她浅浅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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