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林昌要结婚了,我挺为他高兴的,这种高兴当然不是应付的,是发自内心的。我与莫林昌很早就认识,可以说是发小,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
莫林昌住在冬青街12号,我家离他家不远。说起来,我们已经好些年没见过面了。莫林昌初中毕业后就不读书了,进了大城市谋生去了。我后来折腾了三年高中,如今在所不知名的专科混日子,好歹算个大学生。
莫林昌的妈是后妈,叫刘晶春,人厉害,莫林昌的爸莫方山老实,属于半天憋不出个屁来的那种。原本按照莫方山意思,不管怎样,莫林昌都要读个大学的。但刘晶春在家里一闹,莫方山就不说话了。
在我印象里,有个词放佛就是为莫林昌量身定做的,温顺,不错的,莫林昌是个温顺的人,话不多,但只要你跟他说话,他从来轻声细语,似乎从不会生气。莫林昌不读书后,连续好几年都没回来,不过也确实,小城也没什么他可留恋的。
我在莫林昌家门外碰到了他。他正靠在门上抽烟,穿着件淡蓝外套,牛仔裤,方头皮鞋,鞋面上并不光亮。这还是清晨,像蛋黄颜色一样的阳光笼罩着小城,金线河上飘起的薄薄的雾气还没来得及散。
当年的短寸头换作略长头发,有些日子没洗,油光,黑倒还像当年那般黑,瘦也同样如此,只是眼窝深陷着,看到我时,眼睛里亮起一点光,只不过像阳光掠过镜子,转眼就不见了。之后的眼神像什么呢,像一条老狗,活了很多年,活到了尽头,在享受着最后的阳光,就算这个时候有人叫,有人喊,哪怕有骨头丢过来,也懒得动一下。
我拿出份熟络的样子凑过去:“林昌,听说你要结婚了。”
莫林昌笑了笑,一如既往没什么不平与抱怨:“是哪,家里安排的。”
他在身上摸索下,掏出皱巴巴烟盒,递给我。“抽烟?”他问。
我摆摆手。“不抽,家里不让。”
莫林昌的手缩了回去,笑了下。“对了,差点忘了,你还是个学生,你不能抽。”
“混日子的。”我也笑了笑,突然觉得不知说什么,但站着也不是这回事,我于是道:“嫂子哪里人?”莫林昌与我同岁,但要比我大上几个月。
莫林昌吐出烟,又笑了笑:“笑话了,不是这里的人,家里介绍的,没见过几次,同我一样,没什么文化,腿上有些小毛病,不过不打紧,人还不错,呵呵,人还不错呢。”
莫林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大拇指划了下头发:“其实我在外头谈过一次,人家要房子,我当然给不起。”
我沉默了片刻,觉得要说点什么,莫林昌还是过去老样子,与他说话,你要是不问他,他自己绝不会多说话的。
“在外边过得怎么样?”我又问道。
“瞎混呗,什么都做,没文化,比不了你。”他的话依旧平和温顺,只是略带点自嘲的意思。
我也笑着。“你别取笑我了,我才是瞎混呢。”我的目光落在莫林昌夹着香烟的手指上,由于长时间吸烟,手指有些枯黄,像是截腌过的萝卜,手指还是细长的,只是骨节突出,那该是常做重活留下的。
莫林昌笑着道:“我这样的,除了卖点力气,别的啥都不会。”他突然顿了一下:“何平,还记得不,我会十六种叠纸船的方法。”
“啊。”我虽听清了莫林昌的话,但一时没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所以只能用没听清来掩盖我的不明白。“你说什么,我一时没听清。”
本来莫林昌脸上有着一丝期待,但看到我的反应后,飞快掠过一丝失望。
他吐出口烟。“没什么,就是问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会十六种叠纸船的方法。”
这下,我终于确认了,莫林昌是在跟我说,他知道纸船的十六种叠法,在读书时,他就这样说过。那时候他尽管话不多,干干瘦瘦,短寸头,黑皮肤,一点不起眼,但却有双巧手,叠的纸船花样繁多,带船篷的、有风帆的、平底的,都是他折腾出的花样。那时节金线河上还没有那么多来往的汽油船,河水是干净明亮的。莫林昌说他会纸船的十六种叠法时,身上有种绝对的自信,眼神就像金线河的河水,仿若在说件十分了不得的事。不错的,那个时候,我们都觉得莫林昌了不得,因为他会十六种叠纸船的方法。
我渐渐想起来了这些事,但不明白莫林昌到底在表达什么。我说:“记得啊,林昌,怎么了?”
莫林昌笑了笑。“没什么,只是看到你一时想了起来。”
我也觉得恍惚,似乎有那么瞬间,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
“你可真厉害,会十六种叠纸船的方法,当时我们都觉得你很厉害。”我笑着道。实际上,我已经不记得莫林昌到底是不是真会十六种纸船的叠法,我记得他好像曾给我们展示过,但似乎又没有,记不清了。但不管怎么说,这时也没必要说实话的。
莫林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哪有,哪有,叠纸船哪有什么厉害的,没什么厉害的呢。”莫林昌又吐出一口烟。
说了这么几句话,我结束了这场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的对话。“新婚快乐。”我对莫林昌道。“到时候我过来喝喜酒。”
“借你吉言。”莫林昌还是笑着。“一定要来。”
我也笑了一下,这时,我听到莫方山在喊:“林昌,过来,搭把手,帮我挪个柜子,给你腾出个地布置新房。”莫方山的语气是轻快的,这个其实不算老但有着老头样的老头,是等到了自己儿子结婚。
莫林昌朝我歉意笑了下。“我爸在喊我。”
“你过去忙吧,我到时再来,要闹洞房呢。”
“成,一定要来,我就不送了。”莫林昌转身往屋里走。
我觉得他的背影有些像根枯树枝,不过我也没多想,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莫林昌回到院子里,刘晶春正靠在门边磕西瓜子。
“林昌,你这次结婚,你爸给了多少钱。”刘晶春吐出一片西瓜子壳。
“没让我爸出钱。”莫林昌道,他一个人挪动柜子,对莫方山道:“爸,你歇会儿。”
“没出钱。”嘎嘣一声,刘晶春咬碎一枚西瓜子。“我不信。”
莫方山老实归老实,但不笨,听出刘晶春话里的意思,实际上,刘晶春话里的意思明摆着的,听不懂才是怪事。
“我说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莫方山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林昌怎么也是我儿子,这钱我该给,但人家林昌没要。”
刘晶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时炸了毛,她将手里西瓜子往围裙口袋一放。“莫方山,你到底背着我藏钱了,啊,你敢背着我藏钱?”刘晶春嗓门尖细,就像铅笔划在了玻璃上。
刘晶春一嚷嚷,莫方山顿时矮了三分,小声不满嘟囔:“我给我儿子攒点结婚钱,怎么了。”
“莫林昌是你儿子,莫小度就不是了是吧,你给莫小度攒的钱呢,没攒是吧,还对陈红杏念念不忘是吧,成,这日子没法过了。”
陈红杏是莫林昌的妈,病逝好些年了。
莫方山嘟囔声越来越小:“你瞎说什么呢你,就你能嚷嚷,我说没攒了嘛,再说阿度不是还小嘛。”
莫林昌只回来几天,却已见惯了莫方山和刘晶春的争吵。“不要吵了,别吵了,爸,你少说两句,刘阿姨,你也别为难我爸了,我的那份,就是替阿度留着的。”莫林昌没叫过刘晶春妈,只喊阿姨。
刘晶春斜着眼看了莫林昌一眼:“我跟你爸说话,你滚出去,什么叫我的那份给阿度,你有哪份啊你。”她径直走向莫方山,像只炫耀的公鸡:“你看看你那样子,你自己的本事自己不清楚?就算你现在开始攒,你能攒几个钱。说到底,还是没把阿度当成你儿子。”
莫方山反抗一句:“嫌弃我没用,那你就别跟我啊。”
刘晶春一条被踩了两次尾巴的猫:“好啊,好,长本事了是吧。”她转了两圈,找到扫把,抓起来就朝莫方山打。“长本事了啊,我说话不管用了是吧。”
莫方山一边躲,一边嘟囔“儿子在呢,你能不能别发疯。”……
莫林昌也懒得劝解了,他出了门,身后争吵还在继续着,其实也算不得争吵,因为九层九都是刘晶春尖细的声音。
莫林昌在冬青街碰到拖着鼻涕玩耍的阿度,阿度是莫林昌弟弟,只有五岁,当然,刘晶春生的,是莫林昌离开家后出生的。阿度整天乐呵呵,调皮得很,莫林昌从外头回来时,给过阿度一把糖,从那天开始,阿度就喜欢缠着莫林昌,以为只要跟着莫林昌,就有糖吃。
莫林昌用两块大白兔奶糖,把阿度引到了金线河边。他跟阿度坐在河边,阿度聚集会神摆弄河边的两根草。
“阿度。”莫林昌突然喊了声。阿度抬起头,两条鼻涕拖了下来:“什么事,林昌哥,又有糖吃了嘛。”
莫林昌替阿度擦掉鼻涕。“阿度,我会十六种纸船的叠法,你相信嘛。
“纸船。”阿度放下正在研究的草。“十六种,哇,林昌哥,你真厉害。”阿度的眼睛里放出光。“你教给我好不好,要是我学会了,胡林他们一定会佩服我的。”阿度一点不怀疑莫林昌说的话。
莫林昌呵呵笑了一声。“可不是那么容易学的哦。”
“不怕。”阿度拿出一股狠劲,似乎生怕莫林昌不教给他。“要是学不会,我,我再也不吃糖了。”阿度发了一个很重的誓。
莫林昌摸了下阿度的头,笑道:“别学叠纸船了,没什么用的,要好好学习啊。”
莫林昌一直在金线河边待到清晨,他到底没教给阿度纸船的十六种叠法,阿度缠了一会后,跟着一只从河边飞过的蜻蜓跑走了。
叠了只小船后,莫林昌将纸船放进金线河。清晨的淡雾中,会有货船从金线河上行过,发出沉闷的响,掩过了人落水的声音。
喜事变成了丧事,我帮着处理莫林昌的遗物,我发现了整整一个大盒子的纸船,各种各样的,有船篷的、有风帆的、平底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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