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始晨跑的第7天,蒋沁注意到一个遛狗的男人。
这个小区不小,从1号门到5号门,跑步要15分钟。这个男人没有跑步,他带着他的金毛,走的很慢,走走停停。
他非常瘦,衣服显得格外宽大。蒋沁似乎能透过他的衣服看到他嶙峋的骨头。
他的面容总是带着懒怠的表情,孱弱、清秀。
每天5点半,闹钟响起的时候,蒋沁像军训一般,快速的洗漱完毕,下楼跑步。
她每跑一圈,就能看见他一次。
清晨,小区的人特别少。除了零星的鸟叫声,格外安静。
除了那个男人,蒋沁看不到任何人。
跑完三圈,满头汗,蒋沁喜欢在4号门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瓶冰水。仰头喝下,酣畅淋漓的爽快。
“来包云烟”。
那天,在便利店,蒋沁刚买完水,就看见那个男人牵着狗走进来。
她蹲下身子逗那只狗。
金毛大多是温驯的。这一只却对人爱搭不理。任凭蒋沁如何扮鬼脸,它都斜着眼,一脸傲娇。
那个男人朝蒋沁笑了笑:“土豆就是这样,很慢热的。”
蒋沁说:“你不是本地人吧?”
那个男人说:“嗯。我来这里不久。”
蒋沁笑说:“我就猜到你不是本地人,本地人把土豆叫洋芋,哈哈。”
6点多钟,这座城,太阳刚刚出来,毛茸茸的光,温润。
那个男人跟蒋沁说:“看见你好多次。现在像你这样坚持这么早起来晨跑的人很少啊。”
蒋沁说:“我好多年睡眠都不好,问过中医,让我多运动。可不,自从开始晨跑,睡眠质量好多了。夜里11点之前也能睡着,对于我,真是奇迹。”
“你这么年轻,怎么会睡眠质量不好呢?”
蒋沁白他一眼:“少来,咱俩应该差不多年纪吧,别装老。”
那个男人笑了:“我都快40岁了。”
蒋沁瞪大眼睛,不可思议。他干净的气息一如少年人。
“我属羊,79年的,可不就快40了么。”
蒋沁说:“我也属羊,比你小一轮的羊,哈哈。”
他向蒋沁伸出手:“我叫李囿,住7栋。”
蒋沁握了握他的手,才初秋而已,他的手却十分冰凉。
“我叫蒋沁,住8栋。你好,邻居。”
二、
从那以后,每天清晨,他们遇见了,都会聊会儿天。
土豆渐渐与蒋沁熟了起来,会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蹭。
那样静谧的时刻,两个人、一只狗,莫名的温情。
27岁的蒋沁是孤独的。这孤独大半来自于她心底的那点坚持。不肯随意与异性结交,眼高于顶。又厌倦同事间真真假假的亲昵。
她自律、清洁,独来独往。
李囿没有大多数男人的恶俗与市侩,他就像清凉洁净的水,令蒋沁感到舒心。
蒋沁是一家婚庆公司的摄影师和剪辑师。
新人拍的视频,求婚场景的回放、亲朋好友的祝福,新郎或新娘的内心独白。在婚礼上播,效果要尽善尽美。蒋沁拍摄,然后做后期。消掉杂音,做字幕,配乐。
蒋沁不明白,为什么新人们像背书一样念出那些山盟海誓。
七拼八凑的网络流行词,像“爱情始于心动,止于白首”、“愿得一人心,白手不分离”、“你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这些,不仅不会让蒋沁觉得感动,还会让她觉得造作、尴尬。
隔三差五的“爱情炸弹”,婚礼上的一片泪流,不能触动蒋沁的心。
蒋沁忙的时候,很忙。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喘口气的功夫都像是偷来的。闲的时候,又会连续好多天无所事事。
十一国庆前的一段日子,是婚庆公司的“旺季”。接连几天,蒋沁似陀螺一样,跟着团队满城跑。凌晨两三点还在剪片子。
但是她不管几点睡觉,凌晨5点半,依旧会起床跑步。
这似乎是她与李囿之间微妙的默契。
不约定,但是都在。
李囿说:“没睡好吗,黑眼圈那么重。”
蒋沁无奈地说:“生活所迫嘛。加班。”
李囿不吭声,摸摸土豆的头。
蒋沁说:“你倒是永远这么气定神闲,你是怎么谋生的呢?”
李囿沉默一会儿,说:“谋生,我已经不需要谋生了。”
蒋沁“哈”地打趣:“哟,好大的口气,赚够了钱才不需要为谋生发愁,看来你的前40年是赚够钱咯。”
李囿慢吞吞地说:“够与不够,标准是不同的。对于我来说,我跟土豆的口粮都够,就好了。”
蒋沁问:“你是搞艺术的吧?画家?诗人?嗯,你有这个气质……”
李囿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是。我以前是做软件开发,搞技术的,哪里来的艺术气质。”
蒋沁说:“唔,搞软件开发的应该很忙碌的呀。”
李囿说:“我是北京人,一直在北京工作生活。这座城市的房子,是8年前买的。我妻子喜欢这座旅游城市,说四季如春,有时间就来度假。离婚之后,她去了加拿大。反倒是我,住到这里来了。”
蒋沁叹了口气:“怪不得见你总是一个人遛狗、一个人买菜、一个人散步。”
李囿说:“一个人,一个人好呀,我来这座城市居住了快三个月,过的像修行一样。”
修行,这个词真有趣。
蒋沁笑笑。
三、
蒋沁闲的时候,按照菜谱学做菜。一天,她做了炸酱面,尝试了两三回,终于觉得味道还过得去。
她想起李囿是北京人,应该喜欢吃炸酱面。虽说,算是熟人了,却没有留他的号码。于是,蒋沁装了保温盒,按照李囿说的门牌去按门铃。
李囿在家里仍然穿着整齐的白衬衫,打开门,看见蒋沁,颇感意外。
蒋沁把保温盒递给他:“我做的炸酱面,送一份来给你尝尝。”
李囿难得的咧嘴笑:“谢谢。”
他请蒋沁进屋,蒋沁看见满屋子的纸墨,格外整洁干净,桌上还摆着大簇鲜花。蒋沁想着自己屋里的邋遢,不由地说:“你真是很有生活情趣啊。”
李囿说:“看见鲜花,心情也会美好呀。”
蒋沁拿起书桌上新写的笔墨,是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她说:“我学生时代就很喜欢这篇古文。‘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西湖大雪,人鸟声俱绝,撑着小舟去湖心亭看雪,真是世上最高级的孤独。”
李囿说:“我是近来才练字,写的不好。以前哪有这样的闲心。”
蒋沁说:“有时候呀,换一种生活方式,倒是能体会之前未曾发现的美好。我是浙江人,毕业后的三年,一直在上海工作。去年才刚到这座西南城市。开始,是工作调配,身不由己。后来呀,深深喜欢这里了。让我再回上海,只怕舍不得呢。”
李囿吃了口炸酱面,连声赞好。他拿出一瓶二锅头:“我倒是想喝点酒了,你要不要也来点儿?”
蒋沁说:“呀,你也喝小二啊,我以前有一个特别好的姐们儿,我俩经常喝小二呢。”
李囿孩子气地抱出一箱:“小二管够。”
两人喝着酒,絮絮叨叨地聊着没边没际的话。
蒋沁说:“我给你唱段儿越剧吧。《桑园探妻》。”
“耳听内边无声响,不见娘子枉费心。屋旁还有纸窗在,我隔窗向内看分明……白饭一碗酒一杯,桌上筷子又一双,看起来果然为我作三周年,感谢娘子情义长。”
曲调悠扬,含混着许多李囿听不懂的方言。
但竟然唱的他泪流满面。
从那以后,李囿迷上了越剧。
蒋沁也时常嘻嘻哈哈地教他唱几句。
早上再度碰到的时候,蒋沁拉着他一起跑步。
李囿慢慢地,真的开始跑。土豆跟在两人身后,也开始跑。
画面可爱极了。
四、
十一月初的时候,蒋沁去了丽江拍视频。
工作需要,走的很匆忙,她没来得及跟李囿道别。
回来的时候,她刚放下行李,就拿着从丽江买回来的农家酿去按李囿家的门铃。
按了很久,却无人回应。
他又不上班,除了在家,会去哪儿呢?
蒋沁失魂落魄地回家剪片子。
打开电脑,却收到李囿的邮件。
蒋小妞,我在K城唯一的朋友:
没有想到,在我心灰意冷、无比沮丧的这段时间,能认识到你,可爱努力又积极的姑娘。
你对生命的热爱,就像这座城市四季不败的鲜花。
在来K城以前,我是一个出色的商人、出色的软件工程师,自负、忙碌、意气风发。我以为我大好的生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可是2016年底,我经常莫名其妙的头疼、眩晕。我不相信我病了。我常常捐钱给孤寡老人,我资助贫困山区的儿童,万万没想到,我竟然也成了弱势群体的一名。
北京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一时也查不出来我患的是什么病。不知是血液出了问题,还是骨髓出了问题,亦或是神经系统出了问题。这样的病症,竟然找不到先例。
对我打击最大的,不是病痛的折磨,而是周遭的变故。我的妻子离我而去。我的自负变成一场空。我放弃了治疗,来到K城度日。
我甚至想到,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了,就这样腐烂在屋子里。不惊扰任何人。
你走进我千疮百孔的生活里,对我一无所知,却如阳光温暖着我。
你不知道吧,小妞,你说我有艺术气质,那只不过是自认弥留人世的绝望。而你唱戏给我听的时候,却像个真正的艺术家。我这如病房般寡淡的家,成了你最好的舞台。“仿佛若有光”,对,你的脸上像是有无处不在的高瓦灯光。
我把《桑园探妻》发给我的妻子听。她也哭了。十几年的婚姻生活,我没有负过她。
何文秀的妻子以为他去世了,三年,仍然在祭奠她。我尚在人世,她却远走高飞。
“感念娘子情义长”,小妞,她突然改变心意,决定陪我看病。一个一个国家、一个一个城市,这将会是漫长的路吧。
我对生命有了莫大的希望,这希望不知是来自于你,还是来自于我的妻子。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现在有了治愈疾病的信心,我想好好活着。我想,你会高兴的。不是吗?
你那么喜欢土豆,我把它留给你。它在小区3号门的那家宠物店,我嘱咐过店主,你会去接它。
蒋小妞,生活风云莫测、命运诡谲,照顾好自己。
你的精神洁癖要改。
我愿能有个人陪你一起跑步。
五、
蒋沁跑到3号门的那家宠物店,土豆混在一群狗狗里,它看到蒋沁,吐着舌头,拼命摇着尾巴。
蒋沁抱住它。小可怜,它知道李囿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土豆,土豆,它大概是李囿曾出现在蒋沁生命里的全部证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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