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发生在十年前,那时我刚刚上初一。
那些日子我一直在和阿巧冷战。
阿巧是我的妹妹,准确得说,是我认的妹妹。
她长得很可爱,眉清目秀的,像是一幅让人没由来就生出亲近感的蜡笔画。她笑起来时尤其好看,眼睛一弯就成了月牙。
阿巧成绩很好,是班干部,却丝毫没有班干部的架子,班里人都很喜欢她。她擦黑板的时候,马尾随着手臂的摇晃左右摆动,而底下的男生女生们,目光也一直随着那马尾来回晃着。
我当初认她做妹妹,就是觉得她很可爱,想一直保护她,但她惹人喜欢,很少生出事端。只有一次是有个男生总是喜欢扯她头后的马尾,她告诉了我,我便替他收拾了那个男生。很多时候我还要向她求助,比如我的作业,大半都是抄的她的。
和阿巧冷战,我是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的——阿巧背叛了我,她竟然又认了另一个人做哥哥。
我自然是怒火中烧,但又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把阿巧从我这个哥哥手中抢走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他是我们学校保安室新来的保安,我放学的时候看了几眼,他的个子比我还要高,拳头看起来也比我还要硬,我心里明白,和他打起来,我肯定讨不了好。
于是我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了阿巧身上。她怎么能背叛我去认别人做哥哥呢,我可是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那样对她好啊。每每想到阿巧对另一个男生笑眯眯地叫着哥哥,我心中总是窜起几团火苗,愤怒和厌恶在身体中游走着
【二】。
过了两天,中午我放学回家时,在家附近的巷子里看到了阿巧。
她眉毛紧紧地锁在了一起,拧成了一个大疙瘩,昔日笑起来时月牙般的眼睛失去了神采,湿润的睫毛下垂着,像是刚流过泪。
我们离的很近,阿巧小心翼翼地张着口向我道歉,但那没有平复掉我心中的怒气。
等她细弱蚊蝇的声音停止,我只是漠然地看着她。
阿巧没再继续说,她俯身捡起半块砖头,眼睛没眨一下,就砸到了自己的额头上,血和着砖灰流了下来,她的嘴唇木然地动着:“哥哥,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吧。”
看她血肉模糊的额角,我很是心疼,但那句“哥哥”却让我心中的怒火再次燃烧起来,又认了别人做哥哥的人,怎么配再叫我这两个字。
我终究是冷着脸绕过她,径直向前走回了家。
和阿巧冷战的日子,我心里也是难过得紧。阿巧是个很懂倾听的女孩,每逢遇到难过的坎,我总是会和她叨唠几句,她很能理解人的感受,总让我觉得我的悲伤都能让她分担下一半。也正因为此,她身边有很多玩得开的朋友,他们甚至会说些像小书里写的“同生死,共患难”那样的话。我总笑她,书上都是骗人的,哪里会真的有什么“同生死共患难”,但阿巧却每次都不以为意。
可是这次和阿巧冷战,我心里的难受却是没人能诉说了。小小的年纪里,眼睛总是容不得一粒沙子,其实我们根本不懂什么是背叛,但一旦给别人扣上“背叛”这顶帽子,便总觉得那人做的事,和大人们一样龌龊。
【三】
又过了几天,是同学们的聚会,那日气氛融洽得很,让人根本不会想到,那会成为阿巧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聚会上,有个平日里就喜欢阿巧的男生要抱她,搁在平日里,若是我听到有人对阿巧说这样的话,一定一记拳头就打在那人脸上,让他再不敢有占阿巧便宜的想法。
可此时我余怒未消,竟禽兽不如地飘出了句:“让他抱。”
我感受到阿巧向我投来的目光,不知道是羞愤的,悲伤的,还是,绝望的。
她竟真的对那男生轻轻说了句:“那你抱吧。”
我受惊了般转过头去,男生喜出望外,胳膊立刻就伸了出来围住了她,周围声音嘈杂了起来,一群人在起哄。
而那个男生竟还不满足,将手伸到了阿巧的胸口,阿巧惊叫出声,周围起哄声愈发热烈。我终是不忍看她这么受欺辱,拨开那人的脏手,厉声说了一句“够了”。
初一,应该是个懵懵懂懂初涉情事的时期,被人摸胸,就像裙子被人掀开一样,十分的羞耻。我还记得那时阿巧呆滞在原地,惊愕的脸上又是难掩的羞耻神色。
可我们都不知道,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阿巧被摸胸的事,不知怎的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开始骂她,词汇之丰富,之难听,令人咋舌。
转眼间阿巧从班里最受欢迎的人,变成了最受排挤的人,但幸好那些和她约定过“同生死共患难”的人,还是在她身边陪着她。
我和阿巧的关系也有所缓和,但我们依旧活在愧疚里,她愧疚对我的背叛,我愧疚,聚会那日将她推入了深渊。
【四】
这些梦魇没有被时间打消散,流言反是愈演愈烈,阿巧眼睛弯起来次数越来越少,愁云终日笼罩着她。
我和阿巧的朋友们都知道,阿巧看起来很温顺,骨子里却是刚的很,最是受不了别人的侮辱。
如今她是一个在自尊的道路上走投无路的人,但却依旧不能没了自尊。我们都懂她的心,所以我们都很伤心。
四月一号这天,阿巧从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袋名字叫作“闻到死”的老鼠药。她把我们几个人叫到了操场上,我们五个人围成了圈,真的就像是大火里抱团的蚂蚁,噼里啪啦声的燃烧声,就是我们唱出的英勇赞歌。
阿巧对我们说,她真的是被羞辱够了,那些流言蜚语就要吞没她了。
她说,只有死去才能解脱,另一个世界会对她敞开怀抱,她在那里会幸福会快乐。
我们四个人劝了很久,但阿巧一直不为所动。这时一个女生开口了:“我们说过同生死共患难,我们陪你死。”
她这样一说,大家立刻附和起来要陪阿巧一起去另一个世界。我很后悔以前总是对他们的这些誓言不屑一顾,其实他们都是认真的。
我们每个人分了几粒老鼠药,就着水吞进了肚子里。然后大家就并排躺下了,我们都觉得自己一会就难受再一会就不会再活着了。
可是老天似乎是要在愚人节和我们开个玩笑,那包老鼠药是假的,我们躺到下午的上课铃声响起,依旧是安然无恙。
后来阿巧没再说过要寻死的想法,我们便也安下心,全当那日的事情不曾发生过。
【五】
老天救了阿巧一次,却不想再救她第二次了。
五月份的一天课外活动,阿巧在操场上看书,我在操场的另一端,远远地看着她,也算作是一种保护吧。
我看到那个聚会那天抱了阿巧的人又向她身边凑了过去,用弹弓绳一样的东西勒了一下她的脖子,然后又松开。
我立刻向那头奔了过去,又看到阿巧起身捡了一块石子,打向了他,但是没有打中。
我快到她身边时,正听到周围的两个男生笑嘻嘻的,其中一个男生很大声地说:“他摸过阿巧的—胸—”
阿巧身子蓦然间抖了一抖,我愤怒的冲上去打了他们两拳,见他们倒地,又奔去追刚刚用弹弓绳勒阿巧的男生。
等我回教室时,阿巧正在我的座位上趴着低声抽泣。泪水打湿了她的发丝,晶莹的光亮被那乌黑吞没,我似乎看到阿巧正一步步地迈进黑暗里。
“阿巧,对不起。”我站在她身边,无力地道歉。
如果聚会那天不是我,阿巧应该不会被那个坏蛋抱吧,她应该会像以前一样,活得开心快乐,眼睛常常弯成月牙,我们还会痴迷地望着她晃动的马尾,像看一位不可亵渎的女神。
“哥哥,不怪你。”阿巧用力地在袖子上抹了抹眼泪,红肿的双眼尽力的弯下,向我表示安慰。她拿起圆规,一笔一划地在我课桌上刻下三个数字——519。
阿巧抬起头说:“哥哥,莫忘五月十九日。”
那天,便是五月十九日。
【六】
那天晚上我就听到了阿巧自杀的消息,她是喝农药自杀的,和她一起的是一个女生,叫瑶瑶,是那天吃老鼠药的五个人之一。最后瑶瑶洗胃救过来了,但阿巧再没睁开过眼睛。
我看到其他几个人的桌子上也都刻下了“519”这三个数字,过了两天,沈琦对我说,他很想念阿巧,她走了以后,再也没人可以听他讲心里话了。
那天中午沈琦就喝了药,他下午没有来上学。晚上青林也喝了农药,下午的时候她和我说,阿巧和沈琦都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要下去陪他们。
那日的五人里,只有我还没喝过药,苟延残喘着,妄想着阿巧并没有死,她只是去另一个世界住几天,几天以后就会回来了。
可是我没等来阿巧,却等来了警察。他们坐在审讯桌前,头上的警徽泛着清冷的光,用比这还冷的音调问我可笑至极的问题。
“你们是不是加入了邪教?”
“没有。”
“那桌上的数字519是什么?”
“是我们的纪念日。”
“什么纪念日。”
“阿巧死的纪念日。”
“她为什么自杀。”
“不知道。”
那些自以为是的警察,竟然把我们的同生共死看作是加入了邪教,大人们总是这样,不理解我们,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们,这些大人,他们都不值得被信任。
“你是不是和阿巧发生了不正当关系?”
我惊诧于自己会被问到这种问题,我是阿巧的哥哥啊,怎么会做这样狼心狗肺的事呢,他们又怎么能这样侮辱我。
“我没有。”
谈话进行不下去了,他们放我回了家。
【七】
回家的路上,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那句话“你是不是和阿巧发生了不正当关系”,一定是我没有去陪阿巧,遭到报应,才会被人这么侮辱。
回到家,我从棚子里拿出一瓶农药,拧开盖子,一股脑倒进了嘴里。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阿巧为什么要选择自杀了,比起被人羞辱来说,自杀真的是一种解脱。
后来,我们除了阿巧的四个人都被救起来了,看到父母哭红的双眼,我自杀似乎缺少了很多底气。
再后来,村里来了个记者,叫柴静,我看过她做非典的报道,觉得她是一个很可靠的人。她问我问题,我便答了。
当时她给我写的信,我一直都还留着,印象最深的一句是:对遭受的侮辱,不需要愤怒,也不需要还击,只需要蔑视。
只是那时我们都太小,不懂这些,只知道尊严比天大——甚至不惜用性命去交换它。
只是我的阿巧啊,她再也回不来了。
——素材来自《看见》第三章《双城的创伤》,作者柴静,看完深受触动,故写下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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