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开始起露了，早晨的阳光打在草地上，一颗颗晶莹的露珠闪闪烁烁地反射着晨光。

伊涟依靠在木制的窗台，慵懒地望着窗外的一切。

一条小溪在草地的不远处，哗哗地流着。忽然两只黄色的小蝴蝶闯入伊涟的眼前，在草地上翻飞着，隐入绿色的草丛中了。

伊涟的眉角弯了弯，露出一丝微笑。她太喜欢这种静谧的清晨，一切都是那么安详而美好。

但初升的太阳催醒了农庄里所有的动物，鸡鸣犬吠，鸭子在聒噪，奶牛那一声长长的哞~也催着伊涟要去做事儿了。

往常，农庄所产的瓜果蔬菜、奶制品都是伊涟的爱人送到城里的，但昨天她的爱人上树摘樱桃时，不小心闪了腰。所以，今天的配送工作就由伊涟来做了。

伊涟很少进城，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农庄里。农庄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够她忙活一整天的，加上她本身喜欢安静，所以难得进城一趟。

在货物都装好车，伊涟打开车门准备钻进驾驶室时，她的爱人撑着腰走到门口喊着：我说，要不还是我去吧，你那车技我还真不放心你进城。

伊涟冲着她的爱人还牙道：你那闪了的老腰，我才不放心呢。得，你回去好好躺着吧，下午保证把你的宝贝老婆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说完，伊涟一头转进车里，随着引擎的响起，车缓缓离开了农庄。

伊涟的爱人目送着车开出了视线，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他这个妻子啊，平时看着柔柔弱弱的，但一较起劲儿，他知道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

因为开错了一个路口，伊涟的货比平时晚到了。幸好是常年的老客户，而且伊涟一个劲儿地道着谦，老板最后也不好责怪了。

最后当所有事儿都办妥，走出商场的伊涟高兴得像个女孩，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帮忙买完东西时那么兴奋。徐娘半老的伊涟发觉自己的窃喜不免自我嘲笑了一番。

但还是得意地打电话向自己的爱人炫耀了，并告诉爱人她要奖励自己好好“旅游”一下，晚点回家。

这是一个小而精致的旅游城市，虽然近在咫尺，但伊涟突然发现自己在这生活了快三十年，还没好好逛过呢。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旅游”的，伊涟甚至特意到商场给自己买了一套衣服，把身上干活的粗布衣换了。

站在换衣镜前，伊涟发现自己真的不年轻了，眉角有了皱纹，银丝也在满头的黑发里若隐若现。不过好在，自己看起来似乎依然神采奕奕，皮肤虽然偏黑，但因为常年的体力劳动，肌肉没有变得松弛。

伊涟不喜欢松松垮垮的肌肉，因为在松垮里看不到了生命的活力，但那也许是衰老避免不了的吧。没有人能逃得过衰老！

但此刻伊涟没有心思想那些，她只想好好“旅游一下”。所以从商场出来，穿着一身新衣的伊涟，眼里依然有孩童般的好奇，她眼波流动四下张望。

街上好热闹，人挨挨挤挤，从各商场传出来的dj，似乎在鼓动着那些从四面八方涌入这个城市的人好好“放纵”一回。

伊涟笑着融入人群中，她喜欢安静，但在安静里她也热爱可以让人热血沸腾的热闹。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笑突然僵在伊涟脸上。马路对面，伊涟看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是他，怎么会是他！

快三十年了，伊涟在自己要应对的生活“丛林”里，很少再想起那个人。只是每年他的生日她从不忘发一条祝福的短信，不过他很少回复。

伊涟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像当年那样从后面拍着他的肩头说：嗨，学长！

心虽在犹豫，而目光却始终如一地盯着马路对面那个身影。

那个被盯着的人，在人群中似乎感受到一双目光的热烈，抬头、转身、回望。

伊涟心中一阵欣喜，他也看到我了吗？

马路中间，那三辆高大的公交车似乎商量好似的，突然堵在目光与目光之间，红灯亮了。

伊涟不再犹豫，随着人流穿过马路。举目、四下搜寻，却已不见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一种莫名的失落袭来，轻轻地叹息，眼光无神地盯着地面，那一双双移动的脚到底要走向哪里？

突然，伊涟的手落入一只宽大而温热的手掌。

心失了节奏地跳动着，原本低垂的双眸突然闪着惊喜。时间似乎在那一刻凝固了，像被女巫施了魔法。

当伊涟终于转身、抬头时，看到的是，一顶黑色的鸭舌帽下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脸似乎依然是当年的那张脸，高挺的鼻梁，刀削般的面颊。只是目光变得深邃了，只是多出了似乎争相想往外冒的胡须。

那张脸似笑非笑地望着伊涟。

一切，恍然如梦！

伊涟张了张嘴：是你，学长！

但伊涟的声音似乎很快被鼎沸的人声覆盖了。

那个被称为学长的男子转身拉着伊涟的手说：跟我来。

拥挤的人群，伊涟被带着往前走。这个场景多么熟悉！

当年，在第一个寒假返程的车站，第一次出远门加路痴的伊涟，迷失在人头攒动的车站里。在川流不息的人流里，伊涟焦急而慌乱，她的车快开了。刚刚工作人员不耐烦的指示，伊涟完全不知所云。

是同程的学长唐飛发现了她，带着她走出人流…

昨时今日，多么相似的感觉。伊涟脑里突然闪现某一哲学家说过的一句话：

……你生活中一切极细小和极重大的事，都必定对你重现……

也许，不是生活在重现，而是人骨子里对某些感觉如此迷恋，它仿佛在心里生了根，只要外界有类似的事件触动了它，便仿若坠入往昔。

走出人群，穿过一条僻静的小巷。伊涟微微喘息着，但已从震惊中恢复，喜悦依存。于是她忍不住生出一个捣蛋的念头，开口道：学长大叔，你这急匆匆地拉着我一个老婆子去哪儿呀？提醒你一下，这可是我的地盘。

唐飛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却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印象中一直温顺的小学妹年纪大了反而能俏皮了。

唐飛边往前走着边缓缓道：学妹老婆子的地盘很漂亮，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会喜欢的。

伊涟突然留意到，唐飛左手提了一袋重物。于是紧走两步，和唐飛并肩而行，并伸出右手说：要是大叔不介意的话，让我老婆子帮你一把。

当他们抬着那袋东西走出巷子时，眼前突然一片开阔，海风带着独特的味道迎面扑来。

伊涟惊奇得不由分说：这里原来有一片海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唐飛心里噗嗤一声，却面不改色地说：真的，在你的地盘里，多出了一片海，也不提前告诉你，确实说不过去。

那种一本正经的玩笑，真让人恨不得想揍眼前的人一鼻子。况且，伊涟很清楚，她对唐飛一直不回她的短信心里是很介意的，不，应该是特别介意！

而这个人此刻就在身边正儿八经地开她的玩笑，伊涟心里是欢喜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委屈，于是刚好可以借此发泄自己的不满：哼，没错，就像某些人，明明知道要来我的地盘，却连招呼也不打。

唐飛终于忍不住，莞尔一笑：所以呢，突然见到我，是不是很惊喜。

伊涟猛然发觉这种巧合的惊喜，过后真让人心有余悸，就像一场博弈，于是不免叹息道：那要是错过了呢？

唐飛脸上似乎也飘过一丝忧郁，他无法自欺，在知道要来这个城市时，他有过相遇的期待，否则不会每次都承担起上街购物的任务。但他真的不想特意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于是唐飛安然道：那就让该错过的错过，能相遇的相遇吧！

……

就在伊涟与唐飛对话的功夫，唐飛已经带着伊涟循着不远处的音乐走去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乐队，在大大的草坪上，周边已经聚集了一些路过的游客。

原来，唐飛在家庭的担子开始轻松时，又重拾往年自己的爱好，加入一个乐队，在工作之余的假期，到各处边演唱边旅行。

伊涟发现这个乐队，既有男也有女，有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也有沉稳的中年人。但只要拿起他们的乐器，他们的生命似乎就融入了音乐里——这是一群热爱音乐的人！

所以，伊涟到后不多久，她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太阳在西斜，海浪在沙滩边翻涌，晚风在轻抚。而在草地的上空，音乐的浪潮一波接一波。

围观的人忍不住时而跟着熟悉的旋律一起歌唱，时而在充满节奏的律动中一起舞蹈。而做为架子鼓手的唐飛在伊涟眼里成了最靓丽的一道风景线。

伊涟仿佛看到了年少时，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学长。

伊涟陶醉在音乐的律动中！

那些似曾相识而又遥远的旋律，似乎打破了人身上的身份感，只剩下生命与音乐在一起。

最后一首是唐飛的独唱：《珍惜》，献给我的朋友。

伊涟看到，那一刻唐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唐飛的男中音很好听：

………

珍惜为我流的泪

珍惜为你的岁月

谁能无动又无衷 这段珍贵

明天还有云要飞

留着天空陪我追

无怨无悔也是人生一种美

………

在音乐中，伊涟发觉，自己的眼眶不知为何有股温热在涌动。

启明星已经高高挂在夜空，月亮虽然只有半边，但依然很好看，它如水般地洒在海边的那片草地上。

草地上，音乐停了，人也散了，海边的风却无比清爽地吹着。那一队流浪的音乐人正在享用唐飛带回来的宵夜。

伊涟也在，就坐在唐飛的旁边。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他们彼此沉默着。

终于伊涟先开了口：明天就走了吗？

唐飛喝了一口手里的饮料，从鼻腔哼出一个音：嗯！

分别总若有似无地透着一份忧伤，而伊涟想打破这种伤感。于是歪着头看着身边的那个人说：有机会到我的农场，也为我农场的动物们来场音乐会？

唐飛一想到在架子鼓中鸡飞狗跳的场面，不由地笑起来：哈哈哈…那应该很有趣。

伊涟也笑了，轻轻地哼唱着：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样。所以，学长大叔笑口常开哟。

就在这时，伊涟的手机响了，是她的爱人发来的短信：老婆，会不会迷路啊，浪够了就早点回家啦！

伊涟看着短信，轻笑着回复：放心，不会把我自己卖掉的。

然后站起身跟唐飛告别：我得回农场了。

唐飛也起身说：我送送你。

这个城市的夜晚依然很热闹。是出于习惯吗，在过马路时，伊涟的手又落入那双宽大而温热的掌中。伊涟的眼角瞥见，唐飛的眼中只有拐过马路的车辆和前方的路。

唐飛把伊涟送到她的车旁。在伊涟坐进驾驶室时，唐飛站在车门旁轻轻地说：知道吗，能被惦记真好，谢谢你每年的祝福。路上开车注意安全！

唐飛帮伊涟把车门关上。伊涟眼中似有光在闪烁。

引擎响起，驶向它原本的生活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