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村庄物语
夏天的时候,一场连阴雨过后,老家锅屋正对着灶台上方的屋顶,坍塌了。面积不大,但烧锅做饭已不可能。老娘打来电话,跟我商量咋办。
锅屋的屋顶,年久失修。坍塌是早晚的事。只是,一个人在家的老娘,一日三餐成了难题。
第二天,我买了煤气灶,又打电话让人送了一罐气。手把手教会老娘开关。
老娘问我,塌了的屋顶该怎么打算。我说,眼下高温,等到秋天,行不行?老娘说,也只能等到秋天了,那时能不能“信”人还说不定,怕是要花钱呢。
我说,啥时候了,还“信”人。到秋,能修就修,不能修,干脆推倒算了。
母子之间的这一番话,让我有了一个重新打量“信”人的机会。
老家村里人的语言习惯中,常说一个“信”。读轻轻巧巧的平声。长久以来,人都把它当成方言中的口头语,会说不会写。在具体的语境中,它有借的意思。邻里之间的日常生活中,常要互相“信”一些东西。比如一瓢面、半碗油、一袋盐,或者一把铁锹、一把爪钩之类。它们每家每户都有,但用起来,可能会赶巧用完了,或者一时找不到,就会向人家“信”来。
但“信”,又不仅仅是借。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生产生活工具之类的物件,是一定要还的。而有一些“信”,纯粹就是一种帮忙,一样帮衬,该归于赠送范畴的。比如“信”一瓢面、半碗油、一袋盐……这些小东西,“信”了过后,有心里惦记着归还的,更多的则是不还,下次人家缺了急用,再“信”给他。
我问老娘,几十年来,我们家多少回向别人“信”过东西,又多少回“信”过东西给人家?老人家咧嘴笑了:这哪能算得清楚呢,反正“信”来“信”去,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
我觉得老家人口中说的这个平声的“信”,就是变了音的“信”。它的底色,就是基于信用基础上的尊重。它就是村里人敦厚品行的最好写照。它朴实无华,晶莹剔透,浸润着乡里乡亲的那份情,那份谊。
不仅物件可以“信”,老家人还经常“信”人。村庄里,几乎每一户人家,都“信”过人。
所谓“信”人,其实就是请人帮忙,类似于义务劳动。只要“信”人的人家张了口,只要不是有特别的事,被“信”的人,一般都会应承下来。当然,“信”人的人家,会根据劳动强度和时间长短,安排一两顿丰盛的酒菜,热情招待。
记忆中,我们家是最经常“信”人的。我父亲是民办教师,我和弟弟妹妹三人,起先是年纪小,后来都在学校念书,只有母亲一个靠得住的劳力,里里外外张罗一家子的生产生活。地里的农活,总是干不完。一到午秋大忙,都要“信”人。有时候是邻居,五六个人,有时候有邻居,还有距离不远的亲戚,要超过十人以上。
我家“信”人的时候,父亲负责采买。一大清早,他就到集市上,买来酒菜。母亲负责烧锅做饭。我和弟弟妹妹,如遇星期天,就负责给母亲打下手。“信”来的人,按照父亲早先的安排,在地里干起来。父亲从学校放学回家,喊他们回来吃饭。
有一年的秋天,我家种有几亩地的黄麻。黄麻是高秆作物,种起来简单,但收割却很麻烦。砍黄麻累人,是个消耗体力的活。砍下的青秆子黄麻,还要运到水沟里淹沤。从地里到水沟,又需要体力。
眼看着人家的庄稼都收获了,小麦都播种了。父亲说,“信”人吧。母亲说,“信”人吧。那一次,总共“信”了十几个人,连着干了三个整天。每天早晨,父亲从集市上买回酒菜。天不亮,母亲就操持招待人的饭食,每一顿都是七碟子八碗,烧炒蒸煮,都是她一个人。三天六顿饭下来,母亲人都明显瘦了一圈。好在一地的黄麻,都已收获干净。
终于,维修那坍塌的锅屋屋顶,我们没有“信”人。一入秋,老娘就跟本村和邻村几个干建筑工的乡亲讲好,请他们负责施工。包工包料,把屋顶整个儿翻修。我家,则付给他们2000元。五个劳力,一共干了两个整天,才算完工,且捎带着把屋檐下方歪了的墙也扶正了。算下来,他们五个人,两天的工时,每人每天分得200元。刨除少许的材料,这也正好跟当地一个建筑工的日工资相当。与过去的“信”人比起来,他们劳有所得,我和老娘,也觉得心安。
我赶回去把2000元交给他们的时候,他们不好意思地推托着,我的心里却敞亮许多。他们都是村里的留守老人,干这些脏活累活真不容易。还像过去那样“信”人,我们心里哪能过意得去呢。
斗转星移。当年的“信”人,已然远去。但今天的村庄人,其实还有那么一种“信”人情结,挥之不去。从他们不好意思的推托中,我依然能感受到,“信”人中所蕴含的互帮互助的温暖,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为亲为邻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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