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鹞熬鹰

作者: 魂兮江离 | 来源:发表于2019-01-13 12:14 被阅读22次

文/江离

我抬头一望,海东青倏地从我头顶飞过去,双翅一震,整个雪白的身躯便隐没在雪原里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它,与海东青一起消失的还有老鹞。

我不禁有些怀念这个在山上我最相熟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老鹞是在狼脖子山下。

上狼脖子山的路并不好走,作为宝清一股较为猖獗的土匪,我们所选的窝点自然比较讲究,山高林茂、易守难攻是最基本的。外人所知上山的路径只有一条逼仄的小道,两个弟兄抱着枪往路口两边一别,任天王老子也别想悄无声息地上山。

那一天我与两个弟兄当值,远远望见一个体格瘦小的男人在远处踅摸着。

在自家山头看见陌生人,我们立即警觉起来,端起枪来把枪口指向他。

那人满面惊惶,把双手举起,缓步过来,大呼,“并肩子,不要生冲子(兄弟们,不要开枪)。”

来人若是个误打误撞进来的普通人,轻则便被顺手绑了肉票,遇上暴躁点的弟兄便开枪射杀了。我思忖这个人会说春典(黑话),是个在江湖上混饭吃的,江湖人遇到江湖人总得给几分薄面,便接他的话头,听他下面有何说辞。

“蘑菇,什么价(你是干什么的)?”

“原本是挑汉儿的(卖药的),插了人,听说贵山头局红(兴旺发达),兄弟我想见一下当家的,混碗饭吃。”

他走进了我才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看上去大约不到四十的年纪,看他脸盘并不太小,但看上去极为消瘦,两边的颧骨高高支棱出来,饱经风霜的沧桑感深深嵌入他的脸膛,或许是近秋的缘故,他头戴一顶兔皮毡帽,帽檐下一双眼睛格外锐利,鹰眼一般。

我领他上了山,见到了当家的。大寨中央坐着的妇人,留着齐肩的短发,着一身男人的装束,这是我们大当家的,红莲。下首坐着一面容凶恶的大汉,是我们二当家的,黑虎。

“你要入伙?”红莲开口做事向来不拖拉,开门见山问道。

“大当家的洪福齐天,小的混碗饭吃。”

“你知道我们的规矩?”

“小的原本也是江湖人,略知一二。”

“我也不废话,你选过堂还是踩盘子。”

“过堂!”老鹞说得斩钉截铁。

大厅里的一伙崽子面面相觑。

“你选过堂,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胆量?”红莲冷笑道。

“当家的请便。”

黑虎朝一个崽子使了个眼神,那崽子知会他的意思,出了寨门找回来几个葫芦。崽子把葫芦放在炮头的头颅上,用杂草稳住。

那大汉举枪欲射,红莲止住他,“老二,这次不容你操心,我来。”

“大当家的,您……”大汉有些惊疑。

“怎么,信不过我的枪法?”

“这个倒是没有。”

红莲看似还要开口,忽然一转头,开了枪。

枪声嗡鸣过后,鲜血四溅,这一枪带走了老鹞的半只耳朵。老鹞挺着脊梁一动不动,任凭鲜血流淌在他的侧脸上,一声未吭,又是一声枪响,头上的葫芦爆开了。

我心里着实为老鹞捏了一把汗,红莲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要不然也不会做到狼脖子山第一把交椅。我上山晚,听别的弟兄说,红莲是十年前被当初的匪首掳上山的,但她和别的女人不同,被土匪坏了身子后没人赎她,她不哭也不闹。几年来她在土匪窝里狠着劲练习枪法马术,竟渐渐在狼脖子山有了一席之地。她不安安心心当一个被男人压在身下的玩物,在几年前瞅准机会悄悄把匪首插了,以铁血手腕将整个土匪窝的权利握在手中。

这样一个女人又喜怒无常,记得上次一个入伙的人,还没等到开枪,一泡屎就拉在了裤筒里,红莲一声不吭便把他的脑袋爆了。

还好这次爆开的不是老鹞的脑袋。

“好,是顶硬(胆大)的汉子,为兄弟主持仪式。”红莲笑逐颜开。

周围的崽子为老鹞敷上药,包扎了伤口。接下来是拜香挂柱的仪式。

这挂柱仪式不过是说些表忠心的话,看老鹞镇定的模样料想他应该不须多想。

只见老鹞在神位面前跪下,面向香炉,捏三支香插在前方。

“十八罗汉在四方,大当家的在中央,小弟来奔有荣光。”

又捏四支香插在后方。

“砸窑抢片弟当先,兵警来攻我向前。走马飞尘欢乐多,不计生死共患难。”

再捏五支香插在左方。

“歃血为盟血溶水,大块吃肉碗里看。兄弟百人一条心,有货大家一起干,分金称银时常见。”

又捏五支香插在右方。

“大哥吉星永高悬,众兄弟们保平安。铁胆钢嘴天可见,不漏风声不叛变。若是落马怨命贱,泄底拉稀(出卖弟兄)不好汉。”

最后在正中央插一根香。

“所说若是有犯,必让我身首分离不得好死。”老鹞拜了一拜。

这挂柱要插十九支香,一支香一句话,若是说得顺溜,弟兄们心里高兴,便多看他一眼。

“好。”众土匪高声喝彩。

“好,你起来,见过众位弟兄。”大当家红莲笑着开口。

之后老鹞依次见过“四梁八柱”,这四梁分别为顶天梁(当家的)、转角梁(军师)、迎门梁(炮头,土匪中枪法最好的人)、狠心梁(专司绑票),再为八柱,扫清柱(交火后殿后)、狠心柱(小头目)、佛门柱(站岗放哨、打探消息)、白玉柱(管马匹车辆)、青天柱(执法)、通信柱(传递消息、传达号令)、保全柱(粮台兼账房)、扶保柱(一般崽子)。

随后炮头领了枪支、衣服、被子、毛巾、肥皂之类的,算是正式入伙。

风险过后往往带来的是收益,过堂上山的人往往更受重视。老鹞一不会耍枪二不会骑马,但不消一年便做了粮台,成为了土匪窝里的高层,管理大小头目的吃喝,之后由于机缘巧合我这个土匪窝里的普通崽子便在他手下当值。

老鹞有一手绝活,熬鹰。

和老鹞相熟之后,我才知道老鹞是满族人,家家世代是鹰户,清朝尚存之时,老鹞一族便吃着皇粮,奉旨捕鹰,清朝灭亡后,这一族也就没落了。

老鹞上山第一年便捕到了一只鹰,那也是我第一次见捕鹰、熬鹰。

老鹞第一次捕鹰是带我去的,我当时年轻,对这种活儿有着浓厚的兴趣,自然欣然前往。

狼脖子山下山还有一条隐秘的小道,正所谓狡兔三窟,山寨不可能只留一条路,不过这条路并不好走,贴着山体只有一条窄窄的小道,旁边便是悬崖峭壁,掉下去肯定尸骨无存,我每次走这条道都胆战心惊,好不容易领着老鹞下了山。

老鹞在捕鹰时,在山坡向阳处,用三块石头搭一个“П”状支架,这是他们满族的传统,象征着鹰神九重天上的金楼神堂,内放一块山石,代表鹰神居住的神山。然后插草为香,祭奠鹰神,最后结网捕鹰。

老鹞带我找了一块岩石裸露、杂草乱生的开阔地,支起了一张网,拴上了两只鸽子,这两只鸽子老鹞养了个把月,膘肥体壮,却独失了对大自然的敬畏,慢慢悠悠地吃着洒下的小米粒。

我与老鹞在隐蔽处躲藏起来,老鹞仰着面望着天空,也不知在思索什么,竟有些出神的模样。这毕竟是我第一次捕鹰,多少是有些紧张,把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直勾勾地盯着那两只肥鸽子,照老鹞的话说,当时我的眼神比见到了脱光的娘们还要发直。

这一盯就是三四个钟头,直盯得我眼球发酸,那两只鸽子优哉游哉地看着我,惹得我满腔愤怒。

“今天捕不到了,收工。”老鹞起身,把网收起来,把鸽子提起来,动作利索毫不拖拉,我心不甘情不愿跟在老鹞身后回了山。第一次捕鹰行动以失败告终。

接下来几天,我与老鹞重复这乏味的过程,我的耐心在第三天便已经消磨殆尽。到第六天时,我百无聊赖地望向远方,不得不说东北的秋季是极美的,从狼脖子山往下望,这山便如丢进了大染缸,红的黄的绿的,红的是枫叶,黄的是银杏,绿的是松柏,我正在赞叹大自然的美景时,老鹞扫兴地拍了拍我的肩,我刚要说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顺着老鹞的视线,只见天边一个小黑点宛若急剧降落的陨石,在我眼中不断放大放大,不消片刻已经成了一团黑影的模样。

老鹞这会儿死死盯着鸽子,鸽子两只翅膀不断扑腾着,肥硕的身躯不安地扭动起来,任何生物在面临生命危险时在冥冥中都有一股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会让它不自主地挣扎。

我也望向拴鸽子的网,只见刚才还在头顶天空盘桓的鹰已经利箭一般扎进了网兜中。

“我草他娘的,可逮住了。”老鹞爆了一句粗口,我看到他的面颊抖动起来,我知道这是他难掩喜悦之情。

我也有些兴奋,与老鹞一起快步走过去,这只鹰有着苍鹰柔顺的白色眉纹、浅灰色的利喙,它扭着脑袋挺着胸膛桀骜地望着我们,偶尔间那对尖锐的鹰眼流露出的杀气让老鹞欢喜更甚。

“是只苍鹰,这几天时间没白费。”

老鹞拜谢了鹰神格格,我俩欢天喜地回山了。

当天晚上,我与老鹞小酌了几杯,他眉飞色舞地给我讲述他熬鹰的故事。期间他问我为什么上山当胡子,我说前几年赌博把钱输没了,欠了一屁股债,日子没法过才在老乡的保举下上山当了一个崽子。我问他为何上山,他却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我料想每个人总得有点秘密,便没追问。

老鹞说,捕鹰是个慢活计,熬鹰才是个苦差事。

熬鹰最先就是要鹰困,让它精神松懈、意志消磨,它才能屈服,老鹞把鹰绑在一块横梁上,那鹰一开始上下翻飞,把喙子和爪子弄得鲜血淋漓,每每飞起便被拉回那横梁。

人熬鹰,鹰熬人,熬的是人的一口心血。熬鹰的过程也是熬人的过程,这其中无非比的是一个耐性,谁先坚持不住、谁先意志涣散谁就输了。

老鹞熬了大半辈子的鹰,这一次也是轻车熟路,老鹞把鹰拴在一块横木上,两双鹰眼便彻夜对视起来,经过几天的对峙,老鹞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那只苍鹰眉眼间却罕见的柔顺起来,那是鹰的野性被消磨的差不多了。

接下来是过拳。所谓过拳就是七八天不让鹰吃食,给它搜肠刮肚,使它肌肉凝练身体轻盈,然后在远方给它投递食物并逐渐拉大距离,这样以后它看到猎物之后能迅猛出击。

最后是跑绳。跑绳是在人与鹰之间拉一条长身,把手臂上套上皮夹子,把肉夹在上面,那鹰看到后便顺着绳跑过来,那鹰成习惯之后,一看到主人擎起手臂的动作,就会飞过来在他的手肘上站定。

除此之外,还要在鹰脚上套上铁环,拴上一根细绳,鹰若想飞走,一拉绳子,它就扑啦啦掉下来了,这时它就明白脚上有铁环自己是飞不走的,以后把绳子去了,这鹰也不擅自飞了,当把铁环卸掉后,鹰知道主人是真正给了它自由,才会振翅回归山林,再也不回头。

老鹞的鹰熬成了,那一天老鹞当着全山寨弟兄的面炫耀他的鹰,二当家黑虎眼热得紧,抓住老鹞的手臂眼巴巴地让他给搞一只,老鹞大方地把熬成的苍鹰送了他,黑虎乐得要招呼着和他再拜一次把子,以后待他更是如亲兄弟。

老鹞招呼着也要给红莲熬一只却被红莲谢绝了。

鹰不是谁都能熬成的,熬鹰的人要有非凡的耐性和毅力。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学着老鹞的模样捕过一只小黄鹰,熬鹰的时候失败了。在熬鹰的第一晚上,我就有些犯困,稍一迷糊,那黄鹰便一头拄在横梁上给撞死了。老鹞和我说鹰是不会屈服于在它面前露怯的人的,在熬鹰的时候犯困,在它眼里分明是露怯了。

老鹞还说,人也是一样,你在对付一个人的时候,一定不能露怯,要与他比拼耐性,耐得住性子,才能发现别人的疏忽。

老鹞又熬了几只鹰之后,山寨的弟兄便时常尝到野味的鲜,老鹞平常又和颜悦色,在一干弟兄里人缘甚好。

凭着我和老鹞日积月累的情分,老鹞也给我熬了一只,是一只鹞子。可是在我一次放鹰捉兔的时候出了意外,鹞子一时间没拧断兔子的脖子,被那只老兔子奋起一脚踹在了胸膛,喋血死了。我抱着它的尸体伤心了好几天。

老鹞说,兔子蹬鹰是常发生的,做事要小心使得万年船。

他见我还一直悲伤,便调侃我说,“你这个性子不适合当土匪啊。”

说来惭愧,自上山后,我连只鸡都没杀过,别说绑票杀人了,要不然也不至于混了几年了还只是个伙夫。

老鹞说,“当土匪不是正经路子,有机会还是下了山吧。”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之后几年老鹞捕过各种各样的鹰,苍鹰、雀鹰、鹞子、黑鸢等。他每每在秋冬季节捕鹰、熬鹰,等到春天便把那些辛苦熬的鹰放走了。我心里纳闷,问他为何把辛苦熬的鹰放走了。老鹞脸色温柔,说春天是鹰孵小鹰的时节,夏天是老鹰照顾小鹰的时节,所以捕鹰只能在秋冬季节捕,过了时令要放它们归山繁衍生息。

老鹞说我不适合当土匪,可这样心性的老鹞,到底是犯了什么事,非要来山上当土匪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这样想。

在他消失的那一年的某一天,老鹞和我说,他熬了这大半辈子的鹰,从未像今天这么高兴,因为他熬了一只海东青。

一个月前,在宝清的地界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只在一夜之间,大雪整个把山头盖了起来,整片大地银装素裹,之后几天又刮起一股更甚一股的寒风,温度骤降到零下二三十度,那雪便经月不化。

大雪没有阻挡老鹞捕鹰的脚步,他戴了一顶厚实的灰白兔皮帽,弄了一套雪白的貂皮大袄把他整个瘦小的身躯整个包裹进去,活像一个被包起来的饺子,这枚饺子每天就静静躺在冰天雪地里待三四个钟头,这样竟然一连待了二十多天。

老鹞成功了。那一日老鹞裹挟着满身的寒气冲进我的住所,他额角眉头上的雪碴被热气一冲化作水从脸颊上流下来,他冻僵的脸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在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他那一张又毛糙又黑的老脸忽然变得圆润光洁起来。

“哈哈哈,雄库鲁!是雄库鲁!”

这时我才看到他怀里的鹰顶开他外面的大袄露出雪白的头颅。

雄库鲁是满语,意思是海东青。

我从老鹞兴奋的话语中知道,他捕到了一只海东青。海东青是区别于鹰的隼类,是世界上飞的最高飞的最快的鸟,据传身有肃慎(满族的祖先)古国图腾九凤的血脉。这种鸟类极为少见,是清朝皇帝最为喜欢的,以前一只海东青便可以抵一命死刑犯的命。

与它的珍贵对应的是它的稀少。老鹞的父亲捕了一辈子的鹰,一直到死也没捕到过海东青,没想到老鹞竟然捕到了一只,还是其中较为珍贵的白玉爪,通体雪白,乐的老鹞一连几天都合不拢嘴。

这鹰的个头越大,野性越是难训,就越难熬,成年的海东青身子能长到一米,翼展能达到两米。老鹞捕到的是只幼隼,半米的个头,正适合熬,即便是这样,为了熬成海东青,老鹞把半条命都搭进去了。

这海东青确实不一般,一般的苍鹰、鹞子,熬个两三天,意志便开始消磨,这海东青老鹞熬了三天了,它还站在横梁上不断摇头晃脑,神采奕奕地东瞅西看,老鹞五天没合眼,一个疏忽便被它抓了一下,左颊上留下了一道醒目的伤痕,老鹞忍着痛继续坚持,在第六天他看到海东青的眼眸里透出柔顺,才一屁股蹲到了地上。

老鹞身形本就不大,这几天更是又瘦了一圈,两只眼睛深深陷入了眼眶,又被寒气入体,落下了咳嗽的病根。我心里纳闷,值得吗?

当老鹞擎着海东青出来时,那海东青挥舞挥舞双翅,宛如战前随风扬起的猎猎大纛,它眼底生风,眸光甩在我的脸上,一瞬间让我感受到了一股更甚于寒风的冷意。

对于老鹞来说,这一切或许都是值得的。

尽管老鹞身体有些不适,但他心里高兴,还是拉着我小酌几杯。我整了半只兔子,老鹞提了一壶烧酒,我俩也不上炕,窝进伙房里蹲在墙角便喝起来。

我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自从有了海东青后,老鹞的整个气质有了些许变化,就像是一个长工突然熬出了头,有种扬眉吐气、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的眼眸在火光掩映下闪烁着亮光,在某一刻竟然给我一种阴狠锐利的感觉。

老鹞和我闲聊,“人和鹰是一样的,论果决耐性,我不过是个鹞子,要不然我也不会叫老鹞这个外号了,二当家的是一只苍鹰,大当家的可以算得上一只海东青了。”

“大当家的是个人物,我明明见她对我的鹰也有些喜欢,我说要送她,她却耐着性子不要,无非是不想拿我手短,以致对弟兄们有失偏颇。”

“但鹰隼打猎再怎么厉害,也有失手有走眼的时候也有贪念,要不然那只鹞子不会让兔子蹬死,那只海东青也不会被我抓到。”

我看得出来,老鹞是真的高兴,喝得醉醺醺的,没头没脑地说了一通。

大当家的红莲死了。

这几年关外不太平,那一天大当家的带领着弟兄们亲自去查探一股不明的胡子,走到狼脖子山那条险峻的小道上,失足了。听见到的弟兄说,当时只见一团白影朝着红莲的面目就砸了过来,红莲惨叫一声吃痛之下没留心脚下,从山崖上滚下去了,那么高那么险,人下去早就摔成了肉酱,哪还有什么活路。至于那团白影,由于速度太快,没人看得真切。

在那之后不久,老鹞便拔柱(土匪退伙)下山了,黑虎成了大当家的,他顾念老鹞送他苍鹰的情分,心里虽有不舍还是给他践行送他下山了。

老鹞来的时候孑然一身,走的时候也是两袖空空。但我知道,红莲其实是老鹞杀的。

因为我在收拾老鹞东西的时候,摸到了一本厚厚匝匝的本子,是老鹞的日记,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留下这个,不过他已经龙入大海,这些也就无所谓了。

没人怀疑到是老鹞的鹰袭击了红莲,与红莲走在一起的不止一人,若是老鹞的鹰的话,为什么瞅准了红莲呢?

其实我早该发现的,老鹞一直喂海东青鸽子,其它诸如兔子之类的从来不喂,之前熬鹰的时候没有这种情况,有一次我想给海东青投递一块兔肉,老鹞见到了一把给我夺下,恶狠狠地盯着我,像一只海东青一般,直盯得我发毛,我讪讪一笑,没在这事上与他争执。

秋冬季节,天气干燥,山上又没些新鲜蔬菜,所以一到了冬天,山上弟兄往往皮肤皲裂,当然大当家的亦不例外。但大当家的是个女人,爱美是天性,自然常常注意。老鹞和红莲说,鸽子脑子抹在脸上对治疗这个有效果,红莲这下到没多想就用了这个招。老鹞在山头对面放出饿了几天的海东青,它闻到腥味哪能不去扑食。

那么老鹞上山就是图谋杀掉红莲再全身而退,这是为什么呢?

民国十四年。

民国十四年,宝清周边一股胡子从狼脖子山策马来到板石屯,卷起满天尘土,把饥贫的村庄搜刮了个干干净净,杀了不少人。

瑛花挺着大肚子埋在人群里不敢抬头,女匪首眯着细眼,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着,“嘿,你瞧那婆娘,挺着个肚子,我倒是好奇她肚子里是男是女?”

“一瞧就是个带把的。”男匪首端详了一会儿,沉吟道。

“你怎么知道?我就觉得是个女娃。”

“说这个有啥滋味吗?我们都是猜测罢了。”

“想看是男是女,那好办,敢不敢打赌?”女匪首看着瑛花,眼里迸出寒光。

“嘿嘿,有何不敢?”男匪首明白她的意思,这娘们是当年她掳上山的,本来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可是这几年她的脾性他有时候心里都发寒。

俗话说,“黄蜂尾后针,毒蛇口上牙,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女人不顾周围人惊恐的眼神,把弯刀上的血迹揩干。她提着刚有人形的婴儿,随手将他扔在瑛花的尸体旁,“你赢了,是个带把的。”女人摸摸男匪首的下体,媚笑道,“今晚老娘陪你睡觉,你晚上可着劲弄。”

一群土匪呼啸而去,嘴里发出猖狂的大笑,嘴里唱着浑歌,“当响马,快乐多,骑着大马把酒喝,搂着女人吃饽饽(乳房)。”留给这块地方的是鲜血、残尸、绝望、哭嚎。

瑛花是老鹞的老婆,被红莲活生生剖开了肚子,那婴儿是老鹞未出生的孩子。

老鹞在日记最后写道:五年前的仇,报了!

我想今年是民国十九年,时间上也对的起来。

既然老鹞上山前,红莲已经悄悄把当年的男匪首做了,那么复仇只能找到红莲头上了。没想到,老鹞上山竟然布置了这样一个杀局。

我默默把老鹞的日记烧掉。

在这个冬天,我也下山了。我不过是土匪窝里无关紧要的一个崽子,也无人关心我的去留。

冬雪还倔强地裹在山体上,凛冽的寒风拥着我往山下跑,我的心忽然轻快起来。

我一抬头,一只海东青在我头顶一闪而逝,迅速隐进了雪原里,我驻足望着它消失的地方,心里想,那是不是老鹞的那只海东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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