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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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广州的这天早上,天下着蒙蒙细雨,换季仿佛发生在一夜之间,昨天还是短裤背心,今天就让人忍不住想套件外套了。
九点十分,像往常一样,我走进那家福建沙县小吃店。但这一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这家小吃店,面积不过十来平米,进门左手边是厨用区,右手边贴墙放着几套桌椅,门口的地方,也寸土必争地摆上两张桌子,即便如此,全部坐满也才六桌客人。
更谈不上有什么装修,门沿上方挂着一个简单的招牌,黄底红字:福建沙县小吃。室内的三面墙,正对着门口的那一面贴着菜单,左右两面贴着分辨率感人的菜品图片。所见的种种,让人觉得它跟其他数不胜数的沙县小吃店没有任何区别。
当然了,它的特别,在于它的声音。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吃早餐的时候,耳朵就像现在这样,被懒洋洋的爵士乐缠绕着。我还记得当时那首歌,是书包嘴大叔Louis Armstrong版本的La Vie En Rose。
吃着香拌云吞,听着爵士音乐,说实话,相当的跳戏。那种感觉就像你穿着西装革履,左手拿叉右手握刀,人模狗样地坐在卖豆浆油条的小摊边上,你优雅地切下一小块油条,举起叉子送到嘴里细嚼慢咽,接着空出一只手,轻轻摇晃了两下高脚杯,再呡一口杯子里奶白色的豆浆,四十五度仰脸,双目微闭,露出一脸满足的笑意。小摊的老板这时再热情奔放地吼上两嗓子:卖豆浆了喂!香喷喷的豆浆油条快来买啊!
你看,多跳戏。
我本以为只是偶然情况,饭馆里放歌很普遍,大概也是随机播放,可能老板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但既然是“本以为”,那就说明事实并不是我以为,之后我每一次去那里吃饭,听到的全都是爵士乐。
吃蒸饺,爵士乐;
吃拌面,爵士乐;
吃炖盅汤,也特么是爵士乐……
再来说说老板。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绑着小辫子,留着H型的小胡子,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一些,但也很潮,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他,绝对想象不到他是一个开沙县小吃店的。熟客如我,就不会叫他老板,而叫他阿Ben。
阿Ben既是老板,也是厨师,一个人料理一家店。每次看他站在厨用区里捞着拌面炒着米粉,油烟中夹杂着不搭调的爵士乐,总让人觉得有些别扭。
不得不承认,很大一部分是我个人主观的偏见,特别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自己的名字:阿Ben,这个中英结合的称呼时,我的脑子里闪过一千句:好装逼呀!
我一直认为,做什么事情就得有做什么事情的样子,比如扫大街的穿环卫服、修单车的难免满手油污、做保安的也不必搞得跟正儿八经的警察一样,这些都很自然。而在我看来,阿Ben的这些时髦前卫的行为,难免有点“干着耕地种田的活儿,操着上流社会的心”的无谓。
按理说,我既然这么看不惯阿Ben,那么大可不在他这里消费,眼不见为净。为什么我又偏偏要从一个生面孔混成一个老主顾呢?主要原因,还是居住环境使然。
虽然是在广州,但其实我在城市的边缘。我租住在郊区的一个村子里,那几乎已经是临市的地界,但租金便宜,这是最大的好处。坏处就是,吃个饭得特么走一公里多的路,饿得剩半条命走过去,吃完饭再走回来,发现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白吃了。
这种情况直到阿Ben的小吃店出现才算有所好转,因为店的位置离公寓只有不到一百米的距离。本来选择就不多,况且质量也不好,但吃饭也不过是每天两到三次的任务,图个饱腹就行了,所以阿Ben的店自然成了我的第一选择。光顾的次数多了之后,我发现他做的肉丝炒米粉算是一绝,我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炒米粉,所以这应该也是我能够长期忍受在沙县小吃店里听爵士乐的原因吧。
早餐在这里吃,宵夜也在这里吃。
有一晚吃宵夜,临近打烊,店里只剩我一个客人。阿Ben把我的炒米粉端上来之后,便坐在我的对面抽起了烟,和我闲聊着。
我终于向他提出这个疑问:你不觉得爵士乐跟你这个小吃店不太搭调吗?
阿Ben没介意,反而笑了,说:来这里吃饭的,大多是这附近讨生活的外来民工,每个人进来都是随便点个面点个饭什么的,三口两口吃完就走,我以为没人会注意到我放的这些歌。
我说:我从第一次来你这里就注意到了。为什么选爵士音乐呢?我不太明白。
阿Ben说:你先把米粉吃完,等会儿给你看样东西。
迅速解决了米粉,我跟着阿Ben走进他那间位于小店后面的卧室。三更半夜的,阿Ben带我进他的房间,明明是两个大老爷们,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别扭呢?
阿Ben回头对我神秘地笑了笑,我更是心中一惊,亲娘四舅奶奶,这哥们儿不会真是弯的吧?没有歧视的意思,但我可不好这口啊。
我有些戒备地站在靠近房门口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参观他的住处,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用布盖着什么东西。阿Ben上前掀开那块布,一台咖啡机出现在我们面前。
阿Ben视若珍宝地看着那台咖啡机,说:以前读书的时候,我的梦想是开一家咖啡馆,不用豪华装修,只要舒服精致,有咖啡,有书,有爵士乐,能让人心心念念每天都想来待上个把小时,感受时间的缓慢、生活的美好。
我问:那为什么?
阿Ben把那块布盖回去,接着说:还是那句老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开一家咖啡馆所需要的钱,远远不是我现在所能承担得起的。“咖啡馆”三个字,听起来特别美好吧?但享受咖啡馆和经营咖啡馆完全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享受很容易,经营特别难。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所以你看,我开不成咖啡馆,只能开沙县小吃店,但这就是现实。
我听完他的话,沉默了,突然觉得自己不再嫌弃这间沙县小吃里的爵士乐,也不再嫌弃他那个中英文结合的名字。他不过是一个在现实社会里被梦想拒之门外的可怜人而已,爵士乐、英文名、咖啡机,可能都是自己对于心中那份美好的最后一丝眷恋吧。
我、我们大多数,又何尝不是呢?年少轻狂时,觉得世界是我的,天空看起来也不是很高远,好像稍微努力一下就能把星星摘下来一样。当终于从校园温室离开,愣头愣脑地踏入社会,才知道,在复杂的现实面前,当初的自己是多么自以为是的傻叉。
以前信誓旦旦的梦想,有多少现在还敢保留着,又有多少是最终真正实现了?
2016年11月10日,我终于还是要离开广州,待不下去了,我也是一个“开不成咖啡馆”的人。
最后一次,我走进阿Ben的沙县小吃店,吃最后一份属于广州的早餐,也顺便跟他道别。阿Ben问我几点的车,我说下午一点五十的高铁。
我们抽着烟,阿Ben突然拿出一张银行卡,我忙笑着摆摆手: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吧?我真不是弯的,没办法接受你。
阿Ben向我翻了个白眼,说:你疯了吧……临走前想跟你分享个秘密而已,这几年我拼命工作,努力攒钱,包括后来开这个沙县小吃店,其实也都还是为了心中那间咖啡馆。前两天我刚查了余额,我想,距离梦想实现的日子不远了!
我再一次被他惊艳到,原以为是妥协退让,没想到是卧薪尝胆。
……
高铁启动了,广州的一切暂且告一段落。车窗外的一切不断倒退,“逃离北上广”吗?我想这不算逃离,而是调整。没办法城市包围农村,那就是试试农村包围城市。不管走哪条路,也许会比预期远一点,但只要最后能够到达目的地,就好。
最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是:你一定要努力,但千万别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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