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岩国。圣岩城。
一身戎装的元帅站在阳台的最前方，两只大手紧紧抓住面前的石质栏杆，目光平静如水，口鼻中时不时呼出强烈而又浓郁的蓝紫色气体。宽阔的阳台上只有他一人，连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护卫灵师都只能停留在阳台内侧的房间里。
这片阳台是他特意下令在城堡的最顶层修建的，目的是俯瞰圣岩城的全景。如果不是这个原因，这座城堡本身本应该是全封闭的。事实上，整座圣岩城的大部分建筑也都是如此，要么像军事要塞一样修筑成堡垒的形状，要么修筑成尖塔的形状。站在高台顶端，向前看，或者向下看，整座城市的布局就像是一大片梯田一般，由西北至东南，以垂直高度差为标尺分为许多层。每一层和上一层、下一层之间都间隔着至少一道或舒缓或陡峭的斜长下坡路。越靠近西方和西北方，建筑群就显得愈加紧凑和密集。当天空阴沉下来时，常人的眼睛基本只能看到三种颜色：黑、灰、白。无论是建筑物，还是街道，或是其他设施，几乎全都是这三种单调而又死气沉沉的颜色，很难找到一丝一毫明亮的色彩。这座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厚重的城市，的确就像一整块巨大的岩石一般，亘古不变，从不随时光的推移而改变。千百年前，它就是这样；千百年后，它还是这样。至少从外表上，过去的它和现在的它，没有任何不同。
一股强横的气势突然从元帅体内喷涌出来。它化为一道无形的气流波动，径直冲向天空，足足向正上方冲出数百米，才停止下来。元帅用力深呼吸，呼出一大口浓郁的浊气，随即转回身，走回到阳台后方的房间里。
三名传令军官在房门外围站成一列，一声不吭。其中一人浑身上下全是汗水，脸上发红，嘴里还喘着粗气。另外两个人面无表情，看上去活像两座雕像。
“怎么回事？前线又出什么状况了？”元帅的脸瞬间阴沉下来。即使不开口问，他也能够猜出，这位赶路赶得来不及休息的军官带来的一定是坏消息。
军官费力地把手伸进铠甲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卷轴，双手递到元帅手里。元帅迅速地扯开卷轴。只看了一眼，他就皱起眉头，脸上的肌肉隐隐开始抽动。不过，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把头转向另外一名传令军官。
“元帅，”另外一名传令军官向前一步，低声说，“‘审判’将军已经出关。”
元帅猛地把手中的卷轴重新合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舒缓，但眨眼之间又变得僵硬起来。他把头转向传令军官，紧紧盯住传令军官那张如同木板一样坚硬的脸。
“就在昨天半夜。您昨天忙于公务，早早地去休息。我们没有立刻通知您，怕打扰您休息。”传令军官不卑不亢地回答。
“他现在在哪儿？”元帅沉声问。
“石阵中央。‘咒怨’和‘枯竭’两位将军也在那里。他们让我请您去那里。说是有大事要亲自和您谈论。”
“好！我知道了。”
元帅紧紧捏住自己手中的卷轴，像是要把它捏得粉碎一般。用特殊的羊皮纸制成的卷轴很结实，怎么揉搓也没有丝毫的皱褶和破损。他转过身，大步走向楼梯口。原本守在墙边的四名护卫灵师悄无声息地紧跟在他身后。
元帅沿着石阶向上走，厚重的脚掌一步一步地踏在石阶的表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没有飞，也没有悬浮，只是用最简单、最原始的方法，一步步地向上走。四名护卫灵师在他身后排成一列，也都没有飞行或者悬浮，每个人之间都相隔三个台阶的距离。十几名高级将领和几十名中阶护卫灵师尾随其后，在这条算不上宽阔的石阶路上排成三排，稳步向上前进。光秃秃的山峰上只有这一条向上的路。除此之外，山体表面全是浑然一体的大块巨石。
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后，元帅停下脚步。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两扇巨大而厚重的椭圆形石门。这两扇石门正好堵住围成环形的大片巨石中央的唯一一条通道。大门的表面没有把手，也没有凹槽，却有淡淡的金色符文显现出来。每一个文字看上去都像是一块小型的石头，又圆又宽。
元帅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臂，用手指上的那枚戒指的表面对准石门的中央。戒指上的八个面先后发出不同颜色的光芒。随后，两扇石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他大步走进环形巨石内部，沿着宽阔的通道往里走，走进洞窟中央，踏上中央的八角形灵力法阵。
这是一个椭圆形的人工洞窟。宽阔的八角形灵力法阵和洞窟底部的形状一样，也是接近正圆的椭圆形。法阵上的每一道灵力符文、每一道花纹都释放出不同颜色的光芒，但所有的光芒都是暗色调，以幽蓝色和深绿色为主，汇聚在一起，不显得明亮，只能保证身处其中的人勉强看清自己所处的位置。
站在法阵两角的两个人先后抬起头，举起手，向元帅行礼。
“元帅。”
元帅抬起手，还了一个礼，随即把目光投向正对他的另外两扇石门。另外两扇石门仍然紧闭着。从外侧往里看，看不到任何东西，也无法探测到什么。
“孙将军马上就会出来。”
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的声音很低沉，像是被捂住嘴之后发出来的声音。他的身材很瘦削，也很修长，但没有瘦到那种弱不禁风的程度。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双手上也戴着黑手套，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
干枯而瘦小的老妇人伸出几乎只剩下皮和骨头的手掌，拉紧长袍的下摆，没有说什么。她和黑衣男人身上释放出的气息都很微弱，似乎还没有周围的护卫灵师们强盛。从外表上看，两个人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元帅微微点头，站到灵力法阵中间的位置。四名护卫灵师和身后的将军们先后围到灵力法阵周围，等待石门后方的人出现。后排的中阶灵师们没有进入法阵范围之内，停留在洞窟之外。他们仍然保持阵型，站立在石阶上。
过了几分钟，石门缓缓地向内部打开。淡淡的紫色雾气从石门中释放出来，紧贴法阵四周的地面，四处蔓延。这两扇石门之后不是一条露天的通路，而是一个只能容纳两个人并排通行的石洞。
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的男人从雾气中走出来，一步步地走向灵力法阵的一角。单从外表上看，无论是长相、体格还是年纪，这个男人都与站在灵力法阵中央的这位元帅相差不多，两人的气质和体内释放出的气息也很类似。只不过，他眉心上的那道锯齿状的伤疤无比引人注目。几乎所有的人只要一注意到那道紫黑色的疤痕，都得花费点时间才能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开。他站到灵力法阵的另外一角，伸出手，在边角处伸出的那根石柱上用力拍击一下。他用的力量很大，拍击得约有成年男人手臂粗细的石柱左右颤抖。另外七根一模一样的石柱也开始颤抖。
“不好意思，元帅阁下。让您各位久等了。”
围在灵力法阵外围的几名少将的呼吸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他们先后握紧拳头，眼神也变得锋锐起来。他们全都感受到，这位孙将军，也就是八灵将之中的审判灵将的修为，已经晋升到他们难以企及的‘那个’层次。强烈的杀气侵入他们全身每一个毛孔，再刺入他们体内的灵脉，使他们不寒而栗。这种杀气已经不是普通的气息，而是一种足以夺人性命的特殊武器，只有拥有足够灵力修为的人才能够感受到它的致命性。只有修为已臻化境的绝顶强者，才能将无形的气息凝聚成形，并杀人于无形之中。
“你已经突破了吗？”元帅脸上毫无表情。
“是的。”孙将军淡淡地回答。
元帅突然将手中的卷轴抛出。孙将军愣了一下，但还是伸手将它接住。
“恐怕，你我又要失望了。根据最新传来的情报，龙遥，也已经突破了。”
孙将军双眼中闪过一丝惊恐的情绪。这种情绪原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这样的人身上。他没有立刻打开卷轴，而是紧紧地把它攥在手里。
十几名将领同时大惊失色，但都控制住自己，没有叫出来，也没有立刻开始议论什么。他们全都知道，龙遥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我军建立的第一批临时传送堡垒已经被苍灵军全部摧毁，”元帅的语气冷得像酷寒之地中千年不化的玄冰一般，“所有的传送装置基本全部被摧毁，只有少量核心部件被带回。而且，他们所派出的部队的指挥官，只是几个小毛孩子而已。在他们当中，有龙遥的儿子。”
“怎么会这样？”孙将军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仅如此。镇邪关已经基本被包围。照这么下去，镇邪关陷落只是时间问题。除非立刻从第二、第三道防线大量征调兵力，并立刻将所有隐藏的力量全部投入战场，在短时间内组织起大规模反攻。但就算这样，我们也很难立刻夺回苍岩山脉的控制权。”元帅忧心忡忡地说。
“在第一批使用传送装置增援前线的援军中，成功与前线的我军部队会合的一共只有十几人，”一名中将及时接话，“而且，一部分传送装置的部件已经落到苍灵军的手中。”
“怎么会这样？”
这一次，说话的是黑衣男人。他忍不住向前跨出一步，离开自己之前所站的位置。混杂着少许暗红色的黑色气流从他身上释放出来。却没有人立刻回答他。
孙将军摇了摇头。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吹动覆盖在自己唇上和下巴上的小胡子。
“你想说，我们都太心急了，对吗？”元帅面无表情，“或许是这样。我们目前正在施行的计划，几乎全盘失败。我也知道，我们的很多牌都打错了。但是，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我们真的只能把剩下的牌都打出去吗？”黑衣男人的声调明显提高许多。
孙将军再次摇头。他把双手背到身后，一步一顿地走到黑衣男人和老妇人之间。
黑衣男人本能地后退一步，抬起双手，挡在自己身前。
老妇人仍然没有什么反应。一股螺旋状的灰褐色气流缓缓从她脚边盘旋上升，围住她枯槁的身躯。
“还没有到那个时候。只是，接下来，恐怕不得不劳烦咒怨、枯竭二位将军多出点力气。如果真的要征调兵力的话——”
“你是想说，圣岩城有你镇守就足够，是吗？”元帅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恐怕，我现在只有相信你的这句话。”
“我想知道，元帅阁下现在最担心什么？”孙将军的语气也变得冷下来，“只是防线告急吗？或者是兵力、兵源不足？又或者是，资源不够？还是对‘新的力量’不够信任？我想，这些应该都不是最担心的吧？”
“最该担心的，一直都在最西北端。”黑衣男人说。
孙将军缓缓地点点头。大片凶猛的杀气从他身上喷涌出来。距离他最近的几名将军先后释放出灵力防护罩，以阻挡这足以对他们造成实质伤害的杀气。
“我们已经在几片冰原周围都布好防线。每一道防线都至少有三层。冰原一带的所有捕猎行动也已经在一个月前暂停。现在，我们只能最大限度地把一切安排妥当。”黑衣男人说。
孙将军抬起头，随即自顾自地往外走，大步走出石门。他昂起头，向头顶的天空望去，双脚在大块巨石切割而成的石路的中心位置一点，整个人瞬间攀升到近千米的高空中。他猛地高举起右臂，向正北方的另外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挥出一记手刀。
一道紫色电光划过灰蒙蒙的天空，一闪而没。
几秒钟之后，沉闷的响声才从山峰的方向传来，传入法阵内部每一个人的耳中。这响声不算太大，而且不嘈杂，几乎没有一点杂音。那不是无数渣土和碎石从山坡上滚落，而是山峰顶部的一部分被整个一刀削去，随后再完整地从高空中摔落下去的声音。没有地动山摇般的巨响，只有一声平淡无奇的闷响。
围在灵力法阵最外围的几名少将似乎变得更加紧张。
“看来，孙将军的闭关确实很有效果。”元帅皮笑肉不笑地说。
孙将军重新落回到石阵中央，把目光投向围在灵师法阵一侧的将领们。面露紧张神色的几名少将纷纷把视线转移到别处，似乎都不敢和他直接对视。只有最后方那名盘着发髻的女将军没有任何反应。从外貌上看，她似乎比周围的男人们都要年轻一些，但身上释放出的气息一点也不弱。
元帅和两名灵将先后从石门中走出来，站到孙将军面前。
“我听说，西门将军已经采取行动，镇压那些趁机作乱的臭虫，对吧？那就好。在我闭关的这段时间里，国内应该没出什么大乱子。”
“以后也不会出乱子的。我想，孙将军应该没忘，我们的元帅阁下是靠什么起家的吧？”黑衣男人的口气突然变得有点像赌气的小孩。
元帅扭过头，看了黑衣男人一眼。他的眼神中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深邃的眼眶中像是蕴藏着许多常人看不透的东西。几名将领也先后把目光转向黑衣男人，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已经把他视为敌人一般。很明显，黑衣男人的话已经触碰到他们的某些禁忌。
“那些‘臭虫’更加不用担心。他们一定会被彻底扫干净。我们不可能留下一个活口。”元帅斩钉截铁地回答。
“现在，全国都是‘干净’的。我们会让它继续干净下去。”距离元帅最近的一名留着大胡子的中将说。
“呵。”
孙将军冷笑一声。他的笑声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让常人一听就感到全身打颤。
“那就还要劳烦华将军，多多配合西门将军的工作。如果，你们当年真的有什么疏漏，恐怕会引起大麻烦。机器已经开动，不可能停下来。这个时候，任何一个部件突然坏掉，都很可能全盘皆输。”
“没有问题，孙将军。”略微有点偏胖的女将军回答。
“只要几位将军继续配合我们。”元帅故意放慢语速，并用锋利如刀的目光在三位灵将的身上扫过。
“没问题，”孙将军点头，“‘绝望’都已经完全效忠于您，我们几个，自然更不必说。”
“但‘虚弱’好像真的有点虚，”黑衣男人说，“元帅，我希望您能批准我去东北那边配合他。同时，我也好去多注意一下北边的动向。北边那帮家伙总是光打雷不下雨，谁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求人永远不如求己，”元帅瞪了黑衣男人一眼，“别指望他们永远都会站在我们这一边。这个时候，他们没从背后捅我们刀子，已经是万幸。”
“俞将军的提议很好，”孙将军点头，随即把目光转向一直没说话的老妇人，“至于西路那边，恐怕就要麻烦桂将军出马。有了桂将军，我们的口袋阵才能布得更加牢固。”
老妇人看了孙将军一眼，脸上干枯的皮肤略微抽动两下，下巴微微动了动，算是答应了。她脸上的几块老年斑似乎变得更加显眼。
“那么，孙将军，你觉得，把霍焕重新调回到前线这边，如何？”元帅紧盯着孙将军。
孙将军没有立刻回答，嘴角隐约往上翘起。两名少将在这一刻同时转头，眼角的余光相互交错，像是在互相暗示什么。
“霍焕已经完全成长起来，”元帅说，“我认为，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无论在什么时候、哪一方面，都没问题。”
“我觉得没问题。”黑衣男人说。
孙将军又笑起来。这次不再是冷笑，而是满意的笑。老妇人——或者说是桂将军的脸上，反而多出几分哀伤。她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更加苍老。
“能得到元帅阁下的认可，真是小焕的荣幸啊。这孩子，终于长大了。”
“是啊，”元帅的脸上也露出满意的笑容，“在这一代的孩子们里，霍焕是最年长的，也是最优秀的。不只是你，我也为他而骄傲。”
黑衣男人忍不住看向元帅的侧脸，像是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说。
“元帅阁下，接下来，我们该一起去视察那些最新的‘成果’了吧？”孙将军问。
“是的，”元帅重重地点头，表情重新变得严肃起来，“它们目前还不稳定。或许，在派它们上战场之前，我们还需要孙将军来亲自‘调试’它们，才行。”
“那就请吧。”
元帅率先走向石阶。孙将军和俞将军先后跟上去。过了几秒钟，桂将军才缓缓地跟在他们身后，慢慢地往下挪。
2018.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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