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家门前有颗红豆树,树是老爷子种的,有几十年了。红豆树一到春天,就缀满了点点白紫花,结出的红豆,一颗挨着一颗,像血一样红。
今年三月下旬我回到乡下。老爷子浓眉如剑,眼睛炯炯有神,他瞪着我:“你有工作放着不去做,回来干什么?”我帮着老爷子织着竹篮,垂头回答:“回来看你呗”“我一个人过的好好的,要你牵挂什么?”“我顺便回来,也扫下墓”老爷子突然嘿嘿几声,直到沉默。门外的红豆正绿。
老爷子的老伴走了五年了,是得癌症,不治而亡。阿母她人非常好,我们视她为亲母。她做出的菜色香俱全,味道独一无二,是我永生难忘的记忆。但在我印象中,阿母不经常跟老爷子讲话,老爷子总是一个人窝在椅子上读报或看书。阿母就在院里织竹篮。那时候一切都很美好,红豆树也有成年人般高了。
阿母出生贫民家,在文革时认识下放的老爷子。她经常跑去老爷子那问问题,但有时还没等到老爷子回答,她就撒腿跑了。
这些我都是在阿母去世后从老爷子那儿听来的。老爷子从怀里掏出一包烟,利索地拿出一根点上,吐出一股烟雾,眯着眼问我:“别骗我了,你那性格我还不了解?说,什么事?”我一惊,到底是老爷子,都老成精了。
我含糊地讲,一个我暗恋了三年的人,这个月底就是她婚礼了,而我选择逃避了。
二
微亮的烟很快到了烟屁股了,老爷子把它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了一下,笑着说:“还真会选日子啊,要选在清明前一周。”我苦笑,不语。
马上,老爷子说:“想不想听一听老爷子我的故事?”我一怔,老爷子皱缩的脸庞上十分平静,然后他说了。
文革前,他曾看过一场文艺团演出表演。其中几个女知青给老爷子留下印象,而且此时他是单身的。下放后,老爷子竟在他乡重逢一位女知青,不过是在批斗大会上。女知青的父母低头做检讨,接受众人的唾骂,她就在台下哭,看着父母受苦而无能为力,老爷子很想走过去跟她说“我看过你跳舞,你跳的真好。”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怕遭白眼。
后来女知青被处置留在当地,但父母在另地。每次老爷子笑着,边吟诗边从她那小破屋走过,女知青看到总会说,啊,你又来了,要不要喝口水?老爷子不知为什么,他每次读书都会有特别的热情。
然而,好景不长,女知青一夜之间消失了。老爷子四方打听,可在消息不通的村里无从知晓,老爷子本以为他再也不会见到女知青了,可一年后的某天,老爷子居然在报纸上看到她了,照片上她在跳舞!
老爷子想尽办法,周折了一番,才获得上面批准回乡两月。又一次见面时,女知青惊讶地说,嘿,你怎么在这?老爷子憨憨地笑,一直笑,笑得女知青也跟着笑,但女知青接下的一句让老爷子脸色惨白,她说,我九月八要嫁人了,是东家一边的,家里有些钱。然后老爷子有哈哈大笑,说:“好啊,好啊。”
大喜那天,老爷子去喝喜酒。新郎办的是西式婚礼。当新郎脚一拐一拐地来敬酒时,问这是谁啊?老爷子红着脸看新娘,新娘说,我老乡。
三
讲到这,老爷子突然“哎呦”一声,他赶紧跑到厨房,传来“饭都糊了。”我缓缓站了起来,走出门,深呼吸了一口气。红豆树现有房顶那么高了,叶子像被洗过一样绿。
几天后,东家赵姨家的人来信,说赵姨半夜里去了,邀老爷子和我去吃丧事饭。赵姨是个温和漂亮的女人。记得小时候说别人丑时,小孩子就会讲,你有林家赵姨漂亮吗?丑八怪也不照照。赵姨曾经来过我家,但不经常来。有一次赵姨提了一袋子洋糖给我们一家小孩子吃,老爷子睁眼叫道:“不许吃。”他立即温和地对赵姨讲:“哎,你怎么拿这么贵的东西过来呢?赶紧提回给自家人吃。”赵姨皱眉,板着眼说:“这又不是给你吃的,这是他们(小孩)吃的,再说我家那还有,多着呢。”赵姨一把抢过洋糖,抓出一把往我们袋里塞。当年情景仿佛刚近发生,如今却说赵姨走了,这多少对我算是一种伤痛。
“我不去了,你一个人去就行了。”老爷子听完消息后,闷闷不乐,说话中有不可违抗的口吻,我不敢问缘由,“嗯”了一声。
当我快要走时,他突然冲过来,塞给一把钱,说:“顺便买瓶酒回来。”我顿时有火了,赵姨在当地为人不错,老爷子现在居然不去还想着喝酒,我不乐地反问:“家里不是有米酒吗?”他说:“不好喝,快去,快去。”他推着我往前走,然后一转眼走回家里去了。
四
赵姨的坟埋在前山,前三也埋着阿母。我和老爷子费劲把野草都锄干净了,将阿母的土翻新,然后又插上几个大花圈。老爷子在旁放炮, 炮一边响,老爷子一边看着我向阿母跪拜。
走的时候,老爷子特地放了一串红豆在坟上,以寄相思。同时,我们也顺便去了赵姨的墓。墓碑新立,周围是水泥,坟上有一排五颜六色的花圈。正当我要放炮时,老爷子却说:“不用了。”然后,他从袋里抽出一串红豆,轻放在坟上,惊的我不敢相信。
老爷子一脸沧桑,仿佛在一霎间老了许多。他淡淡地讲:“那个女知青姓赵。”
后记:
后来,我特意借着为赵姨写传的名义采访东家。从中我了解到一直昏迷的赵姨她父亲动完手术的第二周,赵姨就嫁给了东家瘸子。在这之前,都是靠赵姨跳舞演出维持她父亲的治疗,但他父亲靠大量药物维持了一年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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