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叫迢迢,千里迢迢的迢。
这个名字是许彦给我起的,他说我是他千里迢迢找回来的。我还有个姐姐,她叫苏沐雨,奉天商会会长的掌上明珠,许彦把我从找回来时她已经死了,死于一瓶自己亲手递上的毒药,那毒噬骨穿肠,无药可救,那毒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陆之齐。
奉天城里的人皆道苏家沐雨绝色,到底是怎样的绝色我已无从知晓,只有在镜子里我才会看到姐姐那张清冷的脸,殊丽无双,和我的一模一样。
第一章
曾经发誓今生来世都只爱苏沐雨,是陆之齐食言,又娶了霍晚晴。
当成队的洋车将新娘接到陆公馆时,霍晚晴的丫鬟和一众下人站在苏沐雨荒芜的小院门口,笑着踏毁了一地的香雪兰。
屋内,脸色苍白如雪的女子剧烈地咳了几声,声音颤抖在冷风里,“告诉陆之齐,我如他所愿。”
民国十二年三月,奉天城里初现繁阳春华,总司令的爱子陆之齐在这年初春迎来了第二十个生辰。
陆之齐就是在这个生辰遇见苏沐雨的,一见惊艳,二见倾心,三见就已是心甘情愿耗尽一生。
陆公馆里有个很高的西式亭子,尖尖的白漆宝塔盖儿,二楼上修了一圈栏杆。陆之齐的堂弟陆之铭尚还年少,风风火火地带着一群非富即贵的纨绔子弟伏在高处的栏杆上观察来来往往的女眷,陆之铭戏称为“栏杆选秀”。
而苏沐雨就是陆之齐在“栏杆选秀”中一眼看中的,一眼万年。
春日溶溶,杨柳秋千,一身月白色洋装的女子,同色的烟纱披肩,在阳光里莹莹闪着光,袅袅婷婷地入了碧水蓝天下的陆公馆。只面无表情地安静立在那里,便在一众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中脱颖而出。陆之齐把胳膊肘漫不经心地撑在栏杆上,底下的庸脂俗粉自然入不了他的眼,便无聊地抬头望着天上被和风扯得飘飘伏伏的云朵丝儿。再低头时,苏沐雨就这样含着一脸冻雪猝不及防地映入他的眼帘。
陆之齐微微惊住,转瞬间回过神来,丢下身后起哄的兄弟就往下跑。
他行至院中时,苏沐雨已不知去向,徒留下一株开了花的老桃树。
这是陆之齐第一次见苏沐雨,等到第二次,陆家和苏家便已经订了亲。陆家手握军政,苏家富甲一方,苏沐雨的父亲是商会会长,陆司令很早就存了联姻的心思。
他满心欢喜,虽自小在军统杀伐中长大,又见证了自己父亲母亲间从相互利用渐渐到貌合神离,可却始终存着一腔别人见不着的柔情,只留待给心上人的柔情,这柔情在遇见苏沐雨时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辗转得知苏沐雨喜欢香雪兰,一种只会在冬日寒雪里绽放灿烂颜色的花,时节暮春,他寻了好久才得一株,小心翼翼地拿琉璃罩子护住,差人送到苏公馆去。次日,苏沐雨撑着一把素面描青花的纸伞,在一处茶馆门口伸手拦住他,深泉似的眸子丝毫不避讳地直盯着他,淡淡问道:“为什么是我?”
陆之齐觉得问题好笑,却认真坚定地回答:“因为喜欢你。”他注意到她发上斜插着一支温润的白玉簪,衬得一张净雅的脸愈是好看。
其实天上并未见有雨落下,苏沐雨手里的伞朝陆之齐的肩上微倾,继而抬头冲他笑得颊边梨涡深深。她本就生得倾城,倾城里露出一个真心真意的笑自然倾世,有云彩渐渐压近奉天城里的每一片檐角,萋萋芳草里陆之齐一手接过伞,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牵起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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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陆家和苏家顺利结了亲,大婚当夜,陆之齐被客人灌了无数杯酒后,寻了个由头进了喜房。
苏沐雨未穿时下流行的西洋婚纱,也未穿苏夫人为她备的大红色凤冠霞帔,依旧只着了件绣着合欢花的旗袍,不过不是素日里爱的月白色,而是淡淡的粉,腕上套着只茶色的水晶镯子,唇边含着浅浅的笑,眉眼弯弯地看着新婚的夫君。
陆之齐立在门口看了半天,半天没说一句话,苏沐雨渐渐红了脸,露出少见的少女天真模样,“我.....这样不好看吗?”
陆之齐英俊的眉宇疏朗开,将手轻轻搭在她发上,尔雅道:“我的沐雨自然最好看,虽然我向来爱看你穿得素净,可是新婚之夜,夫人难道就不想给为夫换换心情吗?”
苏沐雨将头偏靠在他的肩头,目光悠远,“之齐。”她唤他,用从未有过的柔软,“西南爆发战乱,东北南下的军队最近又连日战败,你是不是要走了?”陆之齐是总司令的儿子,年幼时在军事上的天赋便已初见端倪,老将暮年,该少帅披甲了,她在爱上他的时候就该知道她的夫君,从来都不是寻常人家的男子。
陆之齐握着她的手没有答话,她将脸埋进他温暖的心口,听着坚强有力的跳动,“之齐,等你回来我再穿嫁衣给你看好不好?”
之齐,你一定要回来。
那一夜,是陆之齐和苏沐雨烙在心头上的一道疤,从此以后,别人碰不得,自己不敢碰,终其一生,苏沐雨都后悔那夜没有为他披一次嫁衣。
半月后,苏沐雨亲自送走陆之齐,那是个风天儿,陆公馆里昨夜落的花洋洋洒洒地荡,苏沐雨素色的洋裙被风刮得瑟瑟发抖,临走前,他一身戎装,剑眉星目,握着她的双手,在唇边吻遍了芊芊十指,“等我,我陆之齐今生来世都只爱苏沐雨一人。”
部队渐渐走远,苏沐雨站在门口望了许久,有下人过来收拾落英,被她阻止,“明日再收吧,我想再看看。”
这一地的残花,甚是荒凉,下人很是不解,却又不敢不从,只得道了是,屈膝退下。
她忆起,那日初遇陆之齐,他于繁华喧嚣里不打一声招呼地对上她的眸光,刹那芳华。她悄悄地躲到老桃树后,看着少年慌乱地朝她跑来,有灼灼的桃花带着隐隐香气一片一片落在他发上,肩上,像一场注定要淋湿她的雨,在初春还有些凉意的风里,一点一点攻城略地,染至心底。
多年后再回忆起,方才明了,自己爱上他,怕是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了。
陆之齐不在的日子里,苏沐雨深居简出,亲手绣了件嫁衣,一针一线缝得小心,一心一意求着圆满。
那时西洋婚礼在上流社会盛行,饶是她爱惯了不染纤尘的白纱,却还是选了最艳的朱色。因为她想着,古人新婚歌桃夭着红装,寓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想给他一生一世的携手,虽然可能和偕老无关.....
嫁衣绣了半年有余,等最后一朵桃花开好,陆之齐也回来了。
第三章
陆之齐回奉天时,陆家新军已在西南打下了半壁天下,少年将军一时风光无限,陆司令早在公馆内备好了接风宴,经年累月,苏沐雨始终能清楚的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那是苏沐雨一生中见过的最寒冷的冬天,滴水成冰,扯絮似的大雪擦过院中的枯藤,她种下的香雪兰在万籁俱寂里开得楚楚可人。
她穿了最好看的撒花洋裙,鸦羽的发丝未挽,欢欢喜喜地进了前厅。
霍晚晴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年岁不大,长得颇得人喜爱。陆之齐亲自挽了她的手,迎至门前,对迟来的苏沐雨说:“沐雨,这是晚晴,比你小两岁,以后你做姐姐要多担待她。”
他看她的眼神依旧如水,明明还是当初恩爱不移的夫妻,苏沐雨却是愣怔在了冷风里,她视线往下,霍晚晴藏在裙子下微微隆起的小腹如一把利剑将所有温情从她心底生生剜起,淋淋血肉,糊了她的眼。
陆夫人见状,忙过来扶住她战栗的身子,眼睛却是关心着怀了陆家骨血的霍晚晴,“沐雨,还站在风口里干什么,快进来坐下,你是齐儿的正室太太,可莫要失了身份,白白让人看了齐儿的笑话啊!”
她恍惚地由陆夫人领着坐下,满室觥筹,有的赞叹陆之齐年少英才,有的羡慕霍晚晴得此良人,她不禁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在梦魇?明明她才是陆之齐的妻,怎么就变成了眼前这个陌生人?
她一直坐到宴席结束,仿佛还未从梦魇里醒来,连口汤都未喝,陆之齐坐在身侧贴心地为霍晚晴夹了一次又一次的菜。
傍晚,陆之齐终于来见她,进了门就一把将她圈进怀里,下巴低着她的发旋,“沐雨,我好想你。”
苏沐雨蹙眉,挣扎出他的怀抱,衣角摩擦间抬头问:“那个霍晚晴是谁?”
他的手微滞,半晌,才道:“父亲生死之交的遗孤,我见她可怜,便带回奉天来。”
她冷笑,厉声讽刺道“见她可怜?陆之齐,你可怜她都可怜到珠胎暗结了?”
“什么珠胎暗结,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行不行!”陆之齐也恼了。
她看着他渐怒的神情,唇角和指甲皆泛着白,语气生硬得很,“我话说得难听也不比你事做得难看。”遂摔门而去,对于陆之齐她从来都是小气的,眼里又怎么会容得下别的女人和孩子。
她赌气收拾东西回到苏家住,父亲责骂她不知礼数,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正常,何况他是陆之齐。
躲回家里的日子一分一秒都熬得艰苦,整整一个月,她每日都能从外人那里得知自己的夫君带着霍晚晴或是骑车去河畔垂钓,或是去戏院听戏,好像自始至终她都未曾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母亲也曾数落她不争气,偏叫别人拾了便宜去。
她不语,只静坐在院子里看天上云卷云舒,陆之齐,等你绕过别人,就会来找我吧?
可她终是没能等来陆之齐,却等来了那个她最不想见的人,霍晚晴。
霍晚晴穿着繁复的裙子,由丫鬟搀着手,孕中依然不掩清丽,她跪在苏沐雨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姐姐,我求求你把之齐哥哥还给我好不好?我们俩是青梅竹马的情,以姐姐的容色和家境何必苦苦陷在一份得不到的感情里!”
苏沐雨向来不糊涂,自然晓得霍晚晴是在激她,便挑眉道:“你怎么知道我得不到他?”
霍晚晴哭得更厉害,跪在地上拽着她的裙角,凄厉地喊:“姐姐,你难道真的以为他娶你是因为喜欢你吗?他娶你不过是为了苏家的财力啊,”说着手抚上了小腹,声泪俱下,“他若真心爱你,又岂会让我怀上他的孩子?他若真心爱你,又岂会这么长时间都不来接你回去呢?”
那样肆虐的伤,怎样一把大刀才能造成这样伤口?苏沐雨想着,忍不住大声抽气,眼里波光荡漾,反映出霍晚晴模糊的面容,裙上流苏不住晃动,终于坚持不住地狼狈倒下。
苏沐雨大病,而此时祸不单行,苏会长被人揭发利用自己是陆家老丈的身份私扣前线军饷。
陆司令素来爱军如子,听闻是自己的亲家犯了错更是雷霆大怒,苏家上下连同苏沐雨都被抓进了奉天的监狱。
陆之齐发了疯地去找苏沐雨,却被陆司令拦下,呵斥道:“晚晴即将诞下你的亲骨肉,你居然还有心思跑去管别的女人,从今日起,你哪都不许去!”
几日后,霍晚晴顺利诞下一个男孩,喜讯传至狱中时还附带着陆司令的一句话,“我们陆家要不起苏小姐这样的儿媳,以后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苏沐雨彻底心灰意冷,苏家落魄,又少了陆家的庇护,平日里一直觊觎她美貌的监狱长立刻没了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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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是在哪里听过的一句诗?
潮湿阴暗的牢房里遍地都是血,苏沐雨衣衫褴褛,目光呆滞,像是一只濒死的小兽抱膝缩在满是虫鼠的墙角,光洁的指甲血迹斑斑地裂开,曾经细腻如玉,葱段般的双手如今已经污秽不堪,地上的土和着血,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陆之齐找到苏沐雨时闯入视线的便是这样一番惨象。他血红着眼,拳头攥得格格响,随后做了两件事,一:掏出手枪面如罗刹地把监狱长射成了筛子。二:脱下大衣裹好苏沐雨抱着走出监狱。
而苏沐雨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她同陆之齐,在没有任何前情的故事里相遇,总共相处了不过寥寥数日,命运的笔锋一转,把故事拱手让给了别人,把结局提前给了她。
回到陆家后,她连续几天高烧不退,嘴里不停呓语,陆之齐听见她一直在喊一个名字,许彦。她痛苦地皱着眉,“许彦,救我,救救我。”
他紧握着她的被角,死死缠绕,青筋暴起,良久,淡然松开,转身离去。沐雨,许彦是谁?你这么爱他?爱到连我都抛之脑后吗?
苏沐雨在狱中被侮辱的事很快传得满城风雨,陆家的下人也跟着窃窃私议,陆司令气得把茶杯摔到了陆之齐的额头上,血顺着发际蜿蜒地流下,他神色坚毅地跪在地上。
末了,陆司令无奈地摆摆手,“罢了罢了,终归是陆家先提的亲,寻处干净的院子好生安置了吧!”
苏沐雨醒过来的时侯夜已经深了,天上嵌着几颗稀疏的星子,有风从窗缝里漏进来,她赤脚走到院中的荷塘边,闭了眼,孑然一跳。
陆之齐赶到苏沐雨的院子时,她已被下人救起,奄奄一息地窝在被子里,他冲上去狠狠擒住她的手腕,丫鬟刚端上来的汤药洒了一床,“苏沐雨,你很想死是吗?好!你试试!你死了我就叫苏家上下为你陪葬!”
她的泪溢满眼眶,歪着头问得心酸,“陆之齐,你威胁我?你拿苏家威胁我?”
他沉默,黯然离开,临走前不忘吩咐道:“好好照顾少奶奶。”
苏沐雨宁死不肯吃药,他寻来西洋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把药含在嘴里一口一口喂她喝。
如今,他只有趁她睡熟时才敢好好看看她的脸,好好亲亲她,好好守着她和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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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霍晚晴生了陆家的子孙,虽然外界议论纷纷,陆家老人又成日絮叨,可他始终没有提过娶她的事。
一日,霍晚晴抱了孩子独自去了苏沐雨的院子,一进门就故技重施,直挺挺地跪了下来,苏沐雨倚在床柱上把玩着手腕上的镯子视而不见。
孩子哇哇地哭,霍晚晴边哄着边指责道:“整个奉天都知道了姐姐的丑事,你却还缠着之齐,你就这么不知羞吗?”
那日的事被她一提,苏沐雨立马失了理智,像只失控的猛兽一样从床上跳下来就掐上了霍晚晴的脖子,她挣扎不过,孩子摔在地上,婴儿剧烈的哭声引来了一众人,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拉开了苏沐雨,陆之齐一脚踹翻了人群,怒吼道:“谁准你们碰她的!”然后一把将她护进怀里。
陆夫人见到宝贝孙子被摔了,一个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力道大得让她的半张脸当场肿了起来。
陆之齐紧紧搂着她,一手指着门口,一字一顿,“滚!都给我滚出去,有谁再敢踏进这个院子一步,老子一枪毙了她!”
霍晚晴还想再说些什么,见陆夫人冲她摇摇头,只得不甘心地走了。
等房间安静下来,苏沐雨伏在陆之齐怀里,有气无力,“之齐.....”
这是数月来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陆之齐不可置信地愣了愣,捧着她的脸激动地唤她,“沐雨,你叫我之齐,我听见你叫我之齐,乖,再叫一次。”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寂静,苏沐雨闭上了眼,有水痕缓缓滑过。
这一夜,他宿在苏沐雨的院子,她出奇地安静,他吻她的时候,她会像以前一样害羞地脸色发红,他大喜,以为他的沐雨又回来了,扯开她的衣衫,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夜沉沦。
陆之齐和霍晚晴的儿子叫陆昊,是陆夫人取的名字,有时候他看着孩子稚嫩的笑,忽然有些期待苏沐雨为他生的孩子,甚至连名字都想好了,男孩叫陆遇,女孩叫陆羽。与母字同音,又含遇见之意,在这个乱世里,他遇见苏沐雨就是遇见了一世的和平。
很快,苏沐雨有孕的消息就传到了他耳边,他并不是初为人父,却偏偏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摆,留下医生讨教了半天孕期该注意的事项。
苏沐雨孕中嗜睡,他办完公事就赶过来陪她,将头轻轻靠在她的小腹上,听着胎儿健康的心跳声,他隐隐担忧,苏会长的处决令已经出来了,就在下个月,枪决。
他严令府中所有人都不得在苏沐雨面前提起此事,这个孩子是上天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输不起。
而这期间,苏沐雨偷偷见了一个人,是许彦。他并不知她已有孕,苏家于他有恩,处决令一出来他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让苏沐雨找陆之齐求情。
这一日,草绿满堤,燕飞晴日,奉天城里一片春意盎然,她出了院,直径拐进了陆之齐的书房。
见着她进来,陆之齐忙起身去扶,“这么远的路怎么自己过来了?也不怕伤了孩子!”
她开门见山,“你要处决我父亲?”
陆之齐喑哑道:“人证物证俱在,我不能徇私。”
她失声,“可他是我父亲啊,我们孩子的外公!”
“任何人都不行,沐雨,对不起。”他想去抱她,却被一把推开。
日头挣脱奉天最远处的那座荒山,阳光迤逦地铺满了整个陆公馆。苏沐雨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膝盖跪得麻木倒也不觉得疼,小腹却开始一阵阵地疼起来,她捂上小腹,下意识的嘤咛。身下流出的血染红了裙摆,血流得匆匆,好似要带走她的最后一点眷恋。
第六章
孩子没了,苏沐雨醒来时,陆之齐负手立于床前,灯光打在他身上在地下投成一块斑驳陆离的影子,她拖起疼痛的身子,虚弱地伸手去拉他衣角,声音沙哑:“我父亲呢?”他顺势扼住她手腕,眼里的过疼惜,眉头拧在一起,“我还以为你会先关心一下我们的孩子。”
她无力地靠在床榻上,绝望道:“我父亲的罪,我用我孩子的命来抵,陆帅,可否放过他?”他扣在她腕上的手狠了又狠,用力将她破碎的残躯拽到他怀里,含着酒气的炽热鼻息喷在她脸上,“苏沐雨,你别忘了,那也是我的孩子!”
她渐渐不再清醒,更多时候她都是一个人昏昏沉沉地睡着,从白天到夜晚,不愿睁眼看陆之齐一眼。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陪着她,往往一坐到天亮,有时候苏沐雨会忽然梦魇,他就握着她的手,柔声哄着,心底却泛起无尽的悲凉。
彼时奉天城里鼠疫横行,孩童体弱,陆昊染了病,在一个清晨死在了霍晚晴的怀里。两岁多的孩子,眉眼长得像极了父亲,聪明可爱。
陆夫人一时痛失两个孙子,一口气没喘上来,大病不起,缠绵病榻时逼着陆之齐迎娶霍晚晴。
一时间整个奉天城都张灯结彩,唯独苏沐雨院里一片缟素,下人们哆哆嗦嗦地捧着红绸子跪在地上硬着头皮把白布换成红布时,被陆之齐拿着枪赶了出去。
苏沐雨在这一日里醒来,被红光晃了眼,陆之齐揽过她纤弱的肩,“我不会娶她,沐雨,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去教堂再结一次婚好不好?”
她忽然记起,自己还有件缝了好久的嫁衣,想等他回来,穿给他看。如今看来,这嫁衣怕是要浪费了。
许彦知道了陆之齐和霍晚晴的事,寻了两张船票,托人给苏沐雨送了封信。信中说他会在小时候的老地方等她,带她去香港,永远离开奉天和陆之齐。
这封信没有送到苏沐雨手里,而是送到了陆之齐手里,他拆了信,勃然大怒,如从地狱来的魔鬼,欺身上前,拎起孱弱的苏沐雨扔在了地上,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枪,抵上了她的额,眼泪溅到地上,恨恨道:“苏沐雨,我努力想着挽回,你就是这样回应我的?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样水性杨花的女子!”
她伏在地上虚弱地笑,那笑延绵在惨白的脸上,说话的声音很轻,对陆之齐而言却是平地惊雷,“对,许彦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我恨不得你立刻娶了霍晚晴,我们都放过彼此,各求所爱。”
“各求所爱?好一个各求所爱,苏沐雨,我偏不让你得到。”他的话从齿缝里逼出来,落荒而逃,将苏沐雨软禁在院子里,门上还落了锁。
第七章
陆夫人病得厉害,陆之齐跪在病床前答应了同霍晚晴的婚事。
他从未爱过霍晚晴,她父亲为国捐躯,又是陆司令的挚友,临死前把霍晚晴的手交给他手里,嘱咐他定要好好照顾她。他只当她是妹妹,心里想着沐雨若是知道多了个可爱活泼的妹妹肯定也会高兴。
可霍晚晴却不这样想,她从懂事起就想嫁给之齐哥哥,他怎么可以爱上别人。她给他的茶里下了药,义无反顾地褪下了自己的衣服,亲手把自己推进了不见天日的深渊里。
昊儿早夭,她哭得双目泣血,上天定是觉得这个孩子是她骗来的,所以早早地夺走了。
霍家无父,只剩下一个宠溺小妹的哥哥,霍震庭对迟迟不肯给妹妹和外甥安宁的苏沐雨怀怨已久,在婚宴上,他当着奉天一众有头有脸的人,对陆之齐敬了杯酒,“我很早就听闻奉天苏家大小姐容姿无双,今晨路过别院,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一出口,陆司令的脸色难看至极,席上的客人露出鄙夷的神情。陆之齐微眯着眼,冷峻危险,“陆某的妻子近来身体抱恙,烦请霍帅不要去打扰她才好!”
有叔伯生气地掷下筷子,陆司令的拳头重重捶在桌子上,震得杯碟响动,“混账东西,你妻子就坐在这里,哪里还有什么其他人!”
新婚第一夜,陆之齐依旧宿在苏沐雨的院子,凉的月,静的夜,阳台上未开的香雪兰和微微摇曳的昏暗灯火,她流尽最后一滴眼泪,伸手触碰到冰冷的床檐,眼前浮现她初初嫁给他的那一晚。
那一晚她抚着近在眼前的容颜,小心翼翼吻上他极爽隽的眉峰,低声说:“之齐,你会爱我到什么时候?”
那时候他是什么反应呢?那时候他笑了,于茫茫夜色和缱绻红妆里紧紧拥着她,好听的嗓子似初春最早的一阵风拂过她耳畔,“我陆之齐会爱苏沐雨一生一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
苏沐雨的声誉在奉天已是一片狼藉,苏会长又犯下大罪,昨日霍震庭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让陆家失了颜面,陆司令再顾不得什么慈悲。
次日一早,当朝霞染红苏沐雨裙角的那一刻,陆司令派了几个人将她秘密送了出去,然后一把火点了床边帷幔,火舔舐了整个屋子,火势越烧越旺,映出半天的红光,房梁从高处狠狠跌倒,浓烟滚滚,撑起屋顶的四根柱子轰然倒塌。
于世人最痛苦的事是“生离死别”,生离是陆之齐给苏沐雨的,死别是苏沐雨还陆之齐的。
陆之齐是从书房里冲出来的,少见的西装革履,步伐蹒跚地走向废墟,炙热的青石板蒸腾着,冒着缕缕热气,偶尔有木材被烧裂的声音。
他把整个府院搅得天翻地覆,未见着苏沐雨熟悉的身影,他只觉得周遭的世界一瞬间地崩塌,他跪在灰烬里,身子微微摇晃,第一次缓缓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却被陆司令一脚踹倒在地。
他自小长在军队里,年少便养成一副老成的模样,陆司令平生未见过儿子流一滴眼泪,而此时他卑微地跪在那里,放声痛哭。
这世间有好多人值得陆之齐为其去死,家也是国也是,可唯有苏沐雨是他好好活下去的理由。可他的沐雨再也没有出现过,梦里梦外都没有再出现过。
第八章
民国二十年,战乱不断,陆帅统领东北军务,不过而立之年,已是军事界的传奇,杀伐果断,用兵如神。
一日,陆帅身边的副官送来了一名女子,这女子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迢迢。千里迢迢的迢。
向来不近女色的铁血将军,见了那女子,不禁将手里的钢笔掉在了地上,有墨洒了几滴。他从书桌前走下来,女子穿素色的洋裙,腕上有只茶色的镯子,长发未挽,流墨似的披下来,像绸缎一样光泽亮丽。
陆之齐眸中灼烈,和严峻的神情格格不入,像是怕那女子会消失,两臂紧紧圈着她,下巴搁在她肩窝里,声音里带着的无法言明痛楚,“迢迢.....千里迢迢,真是个好名字。”仅是一个名字,他便呜咽出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后,冷酷如陆之齐,身边忽然多了个女子,那女子有一张如从画上拓下来的脸,喜着素色衣裙,性子也像画中人那般安静,不怎么爱说话,常常坐在他身旁,即使幕僚同他讨论军情时也不曾离开。
他宠她,宠得如珠如宝,特地为她毗了处园子,里面种满了香雪兰,掘井数十口,引地下寒气往上,冷水浇灌,使得园中天地四季皆凉,香雪兰开了一片又一片。
民国二十三年春,陆之齐带那女子绕过承安街去城外的野山上看桃花,汽车缓缓开过出来的时候,暗中有人扣动了扳机。
子弹随刺耳的枪声而来,电光火石间,女子扑倒陆之齐身上,撕心裂肺的痛意立刻传遍了全身,撒花洋裙迅速被染成红色,亦如当年她亲手绣的那件嫁衣,美丽夺目。后来他娶了霍晚晴,陆司令瞒着他将她送到了许彦那里,这嫁衣始终没来得及为他披上。
她缓缓倒在他怀里,流墨的瞳孔慢慢散开,陆之齐的脸越来越模糊,她好像看到他在哭,在拼命喊她,他喊沐雨,喊得声嘶力竭。
她梨涡深了深,仿佛又看到了最初的场景,他挺俊的身姿挡在她伞前,轻轻对她说,“因为喜欢你。”莺初解语,云淡风轻,这一世忽然就变得很短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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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我叫迢迢,千里迢迢的迢,我有个很爱很爱的人,他叫陆之齐。我没有告诉他在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沐雨,迢迢沐雨的沐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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