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似火的骄阳炙烤着大地,栖息在小叶榕上的知了找不到可以藏身的叶片,只好趴在咖色的树干上,披着被晒得油光锃亮的外皮哇哇大叫。街上流浪狗吐着舌头,看到一处阴凉的墙根儿,刚刚卧下想歇息一会儿,又像被火燎着了似的四肢一弹,跳跃着走了。
德亚公司的大院里,挤满了不肯上班的工人,他们泛着大汗的脑门从淡蓝色的领口伸出来与高层久久对峙,伴随一阵争执所引起的骚动,2000人破门而出,涌向西乡段的107国道,好比爆发的海啸,经过某一时期的酝酿,对马路发动了侵袭。他们为着心中那抹日夜盘点的公平前赴后继地冲进去,为着抱团借力引起外界重视而孤注一掷,任过往的车辆鸣起刺耳的长笛,任疏离的警察去了一拨又来一拨,任公司的高管挡在人前厉声呵斥,人群蚂蚁一样粘满道路,像临终前的老人攥着儿女的手一样固守那条交通大动脉,心系一件悬而未决的大事,非等一个回应,终是不肯离去。
我冲在人群最前面,回看身后的工人波浪起伏,激情如疯长的野草,所有的压抑与憋屈烟消云散,一种从未有过的痛快涌遍周身。
忽然,领班海燕迎面而来,瞟一眼我身后的人,目光饱含责备与怨愤,用手隔空点了点我:“子叶,你怎么也......太让我失望了,快回去!”
海燕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从流水线出来,全凭她一手提拔。看到我身后所管辖的56个线人全员出动,我理解她的心情。可是我不能撤,在夜以继日的劳作中,得不到应有的报酬,还要签一份合同糊弄自己,我做不到,国道上摇晃着脑袋的每一个工人都做不到。
眼前的海燕有孕在身,肚子已明显凸起,我不敢看她灼人的目光,只愧疚着低头前行。我清楚我们是要向公司讨个公道,这不是海燕个人能够决定的。
杂乱中,几个身着白衣的公司高管脚踏板垫不断从人群中冒出头来,脑袋机械似的嗡嗡乱转,每转一个方向,就以80分贝的高音冲向散落的人群喊话两遍:“请大家马上返厂,公司承诺完全按劳动法支付员工工资!请大家马上返厂,公司承诺完全按劳动法支付员工工资!”紧张而急促的叫喊随着伸出的手臂向双翼扩散,层层叠叠氤氲很远,愈渐清淅地钻进每一个工人的耳朵,继而沉重地敲击他们的心灵。那些作用,足以使工人们布满高涨情绪的脸冷却下来,在他们疑惑的眼睛里写肯定,直到他们坚信不疑。
不一会儿功夫,密密匝匝的人群便鸟雀一样散了。
原本喧嚣的一切恢复平静。
回到公司,两米多高的铁门砰然关闭,筑起了一道无人能够僭越的防线,工人们被分成小股队伍,轮流到行政楼签署“公司承诺书”。原来所谓的“公司承诺书”便是签下名字拿到书面承诺的工资走人,而所谓的书面承诺工资实际上只能拿走二分之一。
当然,德亚公司从来不缺人,这一批工人只是几万大员里面的一小撮儿而已。
“真不公平,被狐狸们算计了......”
“折腾了半天,就这样被解雇了......”
“唉,球!人在做,天在看,警察都介入了,公司也没好果子吃,咱们打工,东家不打去西家......”
零星的抱怨从人群中传出,来不及扩散,就被厂区里隆隆的器械声揉得粉碎。太阳渐渐偏西,榕树上喳喳叫唤的鸟儿都开始忙着收工归巢了。行政楼前排队结工资的人越来越少,大家相顾无语、表情忧郁,除了巴望能多拿点自己应得的工钱,再也没有别的奢求。他们知道,经过一翻折腾,蚂蚁最终没能够抱团过河,而是被眼前的现实碾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无法再搅风浪,也没有了可以去搅的依仗,因为签完承诺书,每个人在厂区逗留的时间不得超过三个小时,他们只能将思维迅速转移到寻找下一个落脚点上了。
人们匆忙地打点行装,慌张地奔下宿舍楼,一会儿冲向三五成群的人堆探个头,一会儿又苍蝇似撞入另一个三五成群的人堆,他们嗡嗡地对话两句,又跐溜一下脚底抹油似的跑开了,就像和时间打仗一样,惟恐被欺压得露宿街头。他们顾不上和平日处得不错的工友寒暄,也来不及用餐,除了径直询问哪里有容身之处,便都是自顾背着行囊跨上不同方向的马路而离开的影子了。
我拎着简单的行李向外走,当身后传来大门关闭的声响,刹那间,我脑袋一阵发热,眼前一黑,就像回到了半年前,没有一个可以投奔的人。
二
我沿着街边走,在阔大的榕树下,想起了母亲的来信:“家里的麦子收下了,雨水多,收成不好,有些麦子发芽儿,卖不出去,正愁着弄钱购买下一季的谷种和肥料......”我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晓得它关乎全家的生计,我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邮局把它们中的大部分汇回去。
排上最后一个号码,填好单,将全家人的依仗寄出去,我心口悬着的巨石才倏然卸下,七百块,不多,但它几乎是我能给出的全部了。
天色已暗。
可是,我要去哪儿呢?我该去哪儿呢?我能去哪儿呢?
就连身在坪山打工的表妹都不能指望了。我脑子里一直回放着半年前我初来乍到去投她的模样,那时,她正和厂里的主管恋爱,她当着他的面介绍我说,我是她老乡。
从前觉得很亲的亲人,一瞬间亲情也没有了。
我背着背包走,拎着胶桶走,漫无目的地走。
口袋里只有七十三块钱,我不敢去住二十元的旅店,甚至住十元的简易房也不舍得,更不敢随便找个地方窝一晚,我仍然担心有人趁火打劫——它是我生活的全部希望。
沿着航城大道走,一直往流塘的方向,我在拐角的路口看见一个名叫“星星投影厅”的地方,门楣的边角挂着一张纸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五元一晚。再扫一眼,门外的墙壁上靠着一个叼烟抖腿的保安。
有保安说明里面相对安全一些。
进去以后,我把东西放在脚边,将自己安放在方形的蓝色硬板铁皮凳子上,抚着锈迹斑斑的靠背,心下感激它的存在,会让我晚上舒服一点。
投影厅是没有去处的大多数人的选择,也有跳槽无路的,也有刚从四面八方新来的,也有泼皮的混混儿……投影整晚不停地播放,有枪声,嚎叫声,男女的厮混声……但至于真正播放的内容,似乎并不有人关心,大家都不是冲着投影来的,不过是落水的草鸡,各自守好自己,半睁半闭着眼在这里凑合过一晚罢了。
“起来!起来!清场了!”一阵急促的喊叫把厅里迷迷糊糊的人们从梦中拽醒了。原来,天亮了,五元的付费已经透支。
我跟着人群往外走,当一缕晨光打在脸上,才意识到新的一天的确来了,于是忙乱着在洗手间抹了把脸,赶紧上路。
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新的生活。
由于去人才市场要出中介费,也未必能找到工作,我只好钻进密密麻麻的工业区,挨着一个个门牌号工厂的外墙上看“招聘”,不时地从内心生发出无限希望,祈念着所见的招聘书上招线长、小组长、IPQC、再不济招普工也行......可是迎来的保安一句“里面有熟人吗?没有的话就别想了”,刚从心底升腾起来的那股希望之火瞬间就被掐灭了。
找熟人是获得新工作最快的方式,可是我哪儿有熟人呢?
酷暑的天,日头当空,毒辣辣的阳光晒到人肉里去,钻心地疼。
我的腿越来越重,终于在一个徐记餐馆面前迈不动了,由于没有进食早餐,肠胃早就造反了,我不得不进去要了一盘三元的炒米粉。这正午的一餐是今天惟一的一餐。
饭后的间隙,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我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因为无需记录,也没有要记的心情。许是迷茫之际的排解,许是冥冥之间的宿命使然,翻开之后,一个电话号码赫然跃入眼帘,号尾标注:小胖。疑惑良久,我记不起这号码背后是怎样一张面孔,也记不起它是怎样上了我本子的,那么清晰,又占据着那么重要的位置——第一页!
人的记忆最靠不住,它的核儿常常被时间的尘所掩埋,越是在重要的时刻越是埋得深邃而无迹可寻,你越是想扒开它灰色的外衣,越是伸出手无计可施,它千头万绪,层层叠叠,让你想到头痛欲裂、使你气急败坏,却又不能放弃。不能放弃,因为它是黑暗世界里亮起的零星之火,是指路的明灯,是你只能排它而惟一可以荦系的救星。
我于是离开餐馆,在绿荫处靠着墙闭上眼睛,把自己沉浸到回忆的世界,思维像针一样扎下去,不放过边角旮旯,不分神地,一遍又一遍地翻阅装进过我眼睛里的画面,渐渐地,一个咯咯爱笑的姑娘的圆圆的脸浮现在眼前:她曾是我的舍友,四个月前我们一起逛过西乡步行街,断粮的时候她接济过我十块钱,刚进工厂的时候她朝着我发出咯咯的笑声说我们是老乡……
我不曾想到,日夜交替地劳作可以将一个人不到半年还算深刻的记忆蹂躏得面目全非,若不是在艰难的寻工路上,我不晓得该以怎样的方式去忆记?当时留下号码,是将她视作恩人,希望日后有机会可以报答一下,不料,身在难处又只能忆及她来。
跑到一个杂货店,在红色的座机上按通那串救命稻草似的号码,我侧着耳朵听,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急地等待从时空的另一端传来“小胖”的声音:
“喂,哪位?”
“喂,小胖。我,子叶。”
“啊,老乡,你现在哪儿?可好?”
“我辞工了,正找工作,你那儿要人吗?”
“我、我这边可能不适合你。”
“让我试试吧,你在哪儿?”
“我在龙华,这边正招人,你快过来,看晚上能不能赶上面试。”
“龙华什么位置?”
“你直接搭车到龙华公园,到了打我电话。”
“好......”
我挂掉电话,赶紧拖着行李飞奔到路边的站台,匆忙上了一班651向着龙华疾驰而去。
三
在这之前我从未听说过龙华,我只知道西乡周边的几个工业区,我不能和小胖在电话里交流太多,因为付不起昂贵的话费,身上的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我在行走中通过不断地寻问路人,才打探到龙华方向的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在龙华人民路口停下,闸门一开,车上的人就像蝌蚪似的被倒了出来,掉到地上的我打一个趔趄,赶紧钻出熙熙攘攘的站台,向周边的人寻问目的地的具体位置。在得到几个年轻姑娘的摇头,拒绝一个摩托车司机的有偿拉送之后,我得到了一个保安正确的指引。
我跌跌撞撞地走,朝着公园方向,在人群中挤开一条弯曲的线路,拎着叮叮当当的物件,脚步还贴着地面,心已经越过行人飞到小胖那儿,又折弯儿到了电话里去。我盘算着到公园门口,得先找个小店,通过电话把我到的消息传递给她。谁知道抬眼一望公园的大门,左侧的狮雕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早已立在那里,个头矮胖的姑娘身着卡奇色套裙,脸上溢着笑容,一边掂着脚根儿挥舞手臂一边唤着我。她的身边带着一个同伴,瘦高,也是套裙,服装的统一,让人一下就能辨出她们的关系。小胖比从前白嫩不少,双眼皮下宝石似的黑眼珠也越发有神,见到她,我立时眼睛一酸热泪盈眶。
抬头看天,太阳还挂着,我不禁心下放松,晚上的住处有着落了。
小胖热情地给我介绍她的同事向华,我走得气喘吁吁,喉咙干得冒烟,一激动,所有的话都堵在胸口了。我只好干涩地笑着对向华点头问好,眼睛也跟着牵得扭曲、不停地眨巴。
小胖见状,递上一支水来,向华伸手拿了我的桶。
“看你,走得这样急,累了吧,喝支水解解渴。”
“别急,别急。慢慢来。”向华也安慰道。
我接过来,拧开就喝,一股甜蜜的清凉穿过干涸的喉管,既而从未有过的清爽浸遍周身,我忍不住感慨:“这什么水,好甜!”
“冰红茶。”她俩儿都笑了。
“我第一次喝这个。”我笑笑,掩饰不住自己的落魄和困窘,后来知道这东西要四块五钱,于我,那是一晚的宿费。
小胖抬腕看表,提醒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得赶紧回公司,免得误了晚上的面试。”
我以不解的眼神打量着小胖,不明白她说的面试为什么是晚上而不是白天,莫非她们公司是一个只上夜班的黑厂?可再看她们整齐漂亮的服饰,我即刻否定了自己的推断。
她们能做的,我也能做。我想。
我们三人跨过人民路,穿过金鹏的街巷,路过老树咖啡,径直朝公司所在的建设路走。一路上,小胖告诉我,换个地方,换个工作,就等于换了个环境,一切要慢慢适应。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一会儿又对向华说“我们部门暂时先不考虑,咨客部比较轻闲,待遇也好些,子叶条件好,可以去试试。”
我听得云里雾里,于是问“你们是什么部门?”
“娱乐部。”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向华从月牙儿似的眼睛里挤出的笑意显示了我世界的单一。我跟着她们走,不再开问。小胖看了表,脚步赶得又紧了一些,我朝她圆圆的脸蛋上一瞄,上面哗啦啦流着汗水,再瞧她的背,湿了一大片。
在一座宝蓝色大厦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小胖抹了把汗水,指着说“这就是公司了”。然后往东拐个弯儿,到了米色院墙镶嵌着的红色铁门处,又指着说“走,我们进去,先到宿舍。”
宿舍楼按男女分住的方式呈东西两端居地而起,各三层。
小胖把我带到她的宿舍,里面的人都去饭堂用餐了,我一放下东西,小胖就开始忙着为我的脸大做文章,先是让我洗了洗,然后涂抹了增白的滋润霜,修了眉,又化了淡妆,说这样会增大通过面试的机会。
我被带到楼下,向华被安排去饭堂打饭了。小胖像只奋力雄起的公鸡,周身充满了活力在我前面昂首阔步小跑,她不时回头叫我快点、快点,强调着时间不够用了。我一路紧跟她,穿过长长的宿舍院落,直抵宝蓝色大厦。我们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通过宿舍大院通向大厦的员工通道进入了内部。
富丽的大堂四处闪着金光,壁砖、地板一尘不染,巨大的两个圆桌上种植着无根的鲜花,璀璨的水晶灯从高高的天顶垂挂下来......我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样东张西望,对一切眼见的事物感到新奇,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小胖,恐怕掉了队,闹出难堪来。在把我送到六楼办公区的时候,她止住脚步,用手指了指走道的两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只能送你到这儿,我得上班了。你进去找找咨客部,董部长,就说你是过来面试的。祝你好运!回头见。”
一看小胖要走,我心中大慌。
“小胖!”在她转身后我忍不住叫出来,希望她能与我同行。
“我要去二楼上班了,公司规定每月迟到累计三次,要开除的。没事,大胆去,你肯定能通过。”小胖无奈地说出自己的难处,又对我极尽安慰。
是的,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小胖已经接我,收留我,又将我送来应聘的路口,我怎么能过分要求呢?
“嗯,好。去吧......”我笑笑,冲她摆摆手,迅速稳住失落的情绪。
一阵茫然过后,我愣在走道的入口,不知该如何向前,侧目于走道墙壁的镶铜,我看到一张还算精致的脸,来南方半年有余,一直为生计奔忙,从未细看过这张正值青春的脸,它青涩、干净、稚嫩、生动......看着看着,心情舒畅、人也自信起来。
我依次看到门楣上挂着公关部、会员部、商务部、营销部、客房部、财务部、娱乐部......最后一间是咨客部。
门虚掩着,我伸出右手,鼓起中指敲了三下。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
我推开门,小心翼翼迈进去,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孩儿坐在办公台前,正低着头在纸上写着什么。
“你好!什么事?”看到我进来,她抬起一张清秀的脸,两只大眼睛澈亮有神,微微带笑,如仙子一般,顿时给人十分的亲切感。
她的台前放着一个铭牌,上面印着:董娜娜。
“你好!董部长,听说咱这儿招咨客,我来面试。”说话的当口,我呈上证件。
她起身,用细致白嫩的手接过去,仔细看了看,没有异议。又让我立在测量处测了一下身高和体重,问:以前做过吗?
“做过。”按小胖的指点,我应答如流。
“嗯,嗯。”董娜娜点了点头,仍是一脸笑意,顺手从抽屉拿出一个工牌,写了名字递给我:“你明天上午去后勤领一个床位,明天下午四点半到一楼大堂咨客台。”
“好的,谢谢您!”爽快的致谢让我眉目迅速舒展开来。
两日来,饥饿与困倦野兽般的侵袭、懵懂与愕然浮萍般的游走在这一刻消失殆尽,我的脚步瞬间轻盈成一只飞蝶,在时光里自由穿行。
我好奇小胖工作的地方,不知不觉脚步就飘到二楼。
大理石阶梯两边排满了身着礼服的美丽女子,她们着装讲究,面庞可人,胸前挂着的铭牌醒目地写着编号。平台上的吧台,左侧摆放着色彩不一的饮品,右侧的帅气小伙把戏一样在空中调酒。拐向里面的大厅,卡位、厅位的客人正忙着喝酒、斗趣、吃小食,不时地望向居中的舞台,眩目的镁光灯下,一群年轻的舞者正在卖力地表演......
唷,这大约就是人们口中所谓的灯红酒绿吧。
见到我探头探脑地进来,身着咖色套裙的卷发小姐赶忙迎上来问:“你好,请问有位吗?”我立时收住脚步,站直身体笑笑说:“没事,就看看。”
“好的,有事叫我们服务员。”卷发小姐退后了。
哦,原来是服务员,她的服饰和小胖一样。
我走出大堂,回头,下巴朝天再次打量眼前这座庞大的建筑,它带着繁华都市的妩媚与妖娆,越过周边一切楼阁,傲慢地挺立在建设路边,顶上“盛都国际商务大厦”的霓虹红黄交替地闪烁,向人们展示:这是一幛豪华的商务大厦,这里不是工厂,它没有二十四小时不停转动的器械马达,没有永不止歇的流水线,它的一切像是从清水里捞出来一样,新鲜、刺激、绚丽、魔性......
向华从饭堂打来的晚餐放在小胖床头的木桌上,纸上的留言热情、温婉,带着异乡流浪人所持有的体贴与怜悯,牵动一个同样命运的人敏感而洞悉的心,使她卸掉了一切负累,以抽身于茫然的境遇审视这个房间的布局,这里左右各三个上下床位一字排开,各自吊挂着主人衷情的帘布,有的关闭,有的敞开,看上去像一个个屋子,实际上却是居住在这里的每个人大同小异的世界,不仅装载她们的身体,更容纳她们日日夜夜的生活与梦想。
四
漆黑的夜,除了灯丝滋滋的响动,便是晚餐被享用的声响。
生活有时候给人无情的打脸,偶尔也会柔情满怀地接济一下孤苦的孩子。同样,它教会一个历过两重夹击磨砺的人在回归之后,该如何决心做个老实的孩子。
我在后勤处领到302房一个床位,原本是一个下床的位置,搬进去的时候,它却被人占用了。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让我决意不去争论,我把目光投向另一侧空着的上床位。高是高了点,倒也是个容身之所,收拾一下,它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了。
四点半去大堂的时候,咨客台立着一个身着白色长裙亭亭玉立的大眼睛女孩儿,她脸色银白,肤质细嫩,是我永远不敢奢求的美。我刚站过去,董娜娜就从电梯出来叫住了我。
董娜娜一如既往地开口就笑,她带了两件白裙给我,和大眼睛女孩儿的一模一样,还多了一件冬季的白兔毛制作而成的柔软披肩,叫我在旁边的更衣间里换上。我把自己的衣物和披肩塞进储物阁出来以后,董娜娜又从咨客台里拿出一沓卡牌,招呼着大眼睛女孩儿如何带我,并教我熟悉身处的环境。
和董娜娜最大的不同在于,大眼睛女孩儿总是板着脸和我说话,如若反问一句,她总是眼皮向下撇着嘴说“人家说话你要仔细听嘛——”拖得很长的尾音里带着无可奈何的倦烦,多少显示了我的愚笨,我于是学会沉默,尽量不与她产生交流,听并连连点头示好,连想象一下她笑起来该有多美的想法也不再有了。
三天试工期过后,我对这幢大厦里的所有入口、出口、部门业务已基本熟悉,但宿舍里的人却怎么也熟悉不起来,她们总是操着痞子一样的口头儿,任何交流都带有几分不屑,议论别人的是是非非,不时地惹生事端。我总是把窗帘拉起来,围成一个四方的私密空间,只留出天花来,在床头整齐的书籍堆里随便抽出一本,钻进去和里面的人对话,只有那里可以让人安静。可,不是被毛毛一句“他妈的,我操!谁拿我镜子了?”给惊吓一跳,就是被莹莹一阵警告“你们这些二五八都给我听着,哪个再叫老子人妖,小心你们的圆球!”给叨扰了。这时候,大眼睛女孩儿不乐意了,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疑问地对着莹莹大骂“你他妈的把话说清楚,谁是二五八!说话的时候注意点,别把所有人捎带上!”她们似乎对生活充满了敌意,只有像机关枪一样对身边的人扫射才能够获得平衡。
也有稍微柔和的时候,比如她们议论哪个客人摸了哪个会员的屁股遭了白眼,哪个女服务员又和哪个部门的经理搞上了暧昧;他们也常对歌舞队成员的风花雪月品头论足,一个说领队的老梗喜欢大胸的向樱,一个说看利萍的脸蛋和她用平湖秋月的眼睛和老梗对视就知道他们之间有事儿,另一个说你们知道个鳖屁,老梗喜欢的是长腿的喜妹,但她们往往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仿佛谈论的是自己,又仿佛老梗是她们的亲人,一直吵到脸红脖子粗、不欢而散。
我从不参与她们的争论,像只蜗牛似的静静地躲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以为这样便相安无事,但是有一天,连这种安宁也不能有了。
五
在一次毛毛大骂谁穿错她工服的时候,个头高大、身体魁梧的黄毛长发女子跳了起来,她人脾气不好,住在我的下铺,我每次上床都要小心翼翼避开她。大家也都不敢惹她。当她听到毛毛的破骂,从床上跃起的响动挣脱了我手里的书本,它啪的一声掉了下去,贴地的几张陷在泥水里。黄毛起身一脚踏过去,冲着毛毛伸着手指嚷道“妈的,你再喳呼试试!老子刚才只是顺手翻了一下!”毛毛赔了笑脸“喏喏喏,我只问问,发那么大火干嘛”。黄毛消了气,转身回来的时候又踩在书页上,低头便吼“妈的!这谁的破书!”紧接着,她一弯腰,书就飞到了窗外。
“书是我的!你干嘛扔出去?”
“蜇你妈!你的书怎么跑到了我的脚下!”
她愤懑的问话,就像居住在河流上游的狼质问在下游喝水的小羊弄脏它的水一样包藏祸心,我不能继续和她理论,她的处事作风我见识过。论身高我不是她的对手,论强悍我不及她的十分之一——我的体内似乎从未有过强悍的特质,因为每当这样的时候,父母的训诫就会在耳畔响起——出门在外,凡事忍让。
“好,你厉害,我的书错了!”
“他妈的,书有什么错,要错也是你错!”
“行,你对,我错了。行了吧。”
我以认怂的姿态想尽快终止这场舌战,但火焰已经点着,仿佛熄灭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事。黄毛早已爬上我的床头,一伸手把角落的书籍哈拉落地,它们顿时被撕得粉碎,尸陈满地的纸张、不绝于耳的辱骂伴随着黄毛的趾高气昂一并展现在我眼前。霎时,我心里像住进了一百头发威的老虎,无法抑制的愤怒排山倒海而来,我伸出和对方相同的手指来,奋力怼了过去。
正如预料的那样,我还没有碰到对方就已经被打翻在地。
黄毛骑在我身上拳脚相加,并一直辱骂不停:“蜇你妈的!会几句英语了不起啊!天天开会部长表扬心里很爽是不是?我早看你不顺眼了,来这里工作的人谁他妈像你一样,闷鳖一个,还看书?!我让你看!看!看......”
她愤怒不息,我反抗不止。
我们撕打着,各自坚守阵地,谁也不肯退让。我不退让,是因为我一惯退让,也因为我发现忍耐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心里又有个声音反复对我说:受了那么多窝囊气,活了那么多窝囊日子,一定得硬气一回!我被压在地,用上不劲儿,只好抓住对方的头发使出全身的气力往地上扯,想要一个翻身的机会,始终没有翻过来,对方没有眼睛,一双大手挥在空中又抡空落地,趁我松懈,一只拳头打在我的左脸,她的头挣脱出去,一把黄发落在我攥紧的手心。
黄毛得以脱身,拳头雨点般落在我身上......
很疼,但我不哭。因为哭代表弱者的眼泪,在这里只有强者可以生存,没有人会可怜你。
“住手!别打了!”一个急促的命令让宿舍静了下来。
黄毛起身,我从地上爬起。
一张熟悉的脸庞晃在眼前,让人有些看不真切,我摇摆几下脑袋,缓过神,才发现是董娜娜,一霎那间,心里既感激她的出现,又羞愧于自己的一副不堪模样。在她赋予我深切关怀,将更多指责给了黄毛之后,小胖挤出围观的人群站到我身边来拉住了我的手问“没事吧?”她总是在我落魄难堪的时候,给我安慰、勇气和信心。一句问候,促使我激动的情愫于胸中升腾顶至脑门,两行热泪决堤,一股咸涩的鲜红的液体也顺着左边的嘴角流淌下来......
董娜娜的呵斥平息了这场斗争。
在不类的人群中工作,小胖为我担忧,她劝我向上反映,就连董娜娜也鼓励我与黄毛抗争,她们的理由几乎一样:欺人太甚!我这才知道,董娜娜只有招聘的权利,她不能直接处置黄毛,我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一个叫叶经理的人手中。但是黄毛最终没有受到惩罚,上面连警告都不曾给她。我的反映如石沉大海,这里的领导各自忙活,谁也不会在意一个弱小的人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
自那以后,毛毛似乎和我的距离近了点。它缘于一次对方主动开口叫我“他妈的子叶”,我回了一句“他妈的毛毛”,然后才开始我们之间愉快的对话。毛毛的笑逐颜开让我领悟到钢铁一般的真理:别人怎么对待你,你就怎样对待她,这才是对等的。
同样,我不想对黄毛的事再作忍让,也不愿意再和她呆在一个屋檐下,更何况是上下床关系。
六
一个秋雨纷飞的下午,我穿戴整齐,准时出现在岗位上。
董娜娜远远向我走来,她带着一脸倦意,不再有笑,仿佛整日不曾休息。
“你怎么啦?”看到她一反常态,我问。
“不用再找叶经理了,你们的恩怨上天帮你了啦。”董娜娜说。
“什么,什么情况?”我诧异。
“黄毛走了。”
“她,你是说,她——被开除了?”
“她死了。车祸。”
“什么时候啊?”消息来得突然,我眼睛瞪得老大。
“昨天夜里,青湖路口。我回家路过,看见一部摩托车被撞得七零八落,旁边横着三具尸体——两男一女。近看才知道其中一具是黄毛,被撞得血肉模糊......”
肇事车辆逃逸,来往的行人无视眼前的车祸,甚至没人报警。
警是董娜娜报的,一整日她都忙着向上级征询处理方法,又联系黄毛家属,没有休息是自然的。
尽管我对黄毛怀有敌意,但她的死讯仍然如同晴天霹雳在我心中炸开,我想不到如此剽悍的姑娘有着那样可悲的身世:她离开这个世界时,都没有人愿意过来为她收尸。董娜娜在找到她应聘表里所填的紧急联系人之后,那个所谓的父亲居然语气冷淡如冰:死了就死了,一个孩娃子,又不是我亲生的,收什么尸......
黄毛辱骂过我,撕打过我,让人有着心惊胆颤的战栗。但是得知她去世的消息以后,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大堂里,萨克斯演奏家肯尼 .基的一曲《回家》如常播放,它音质柔和、清纯悠扬,伴随着莎鼓和金锤的敲击,听得人眼泛泪花,仿佛在外流浪的游子有了家的味道。
七
在又一次芬兰客人光顾大堂,我以流利的英语和他们对话,顺利解决他们的需求时,他们像往常一样礼貌地对我说“Thank you!Hope see you again!”或许由于和别人语言不通,无法交流的缘故,他们时常会站在我的台旁聊些日常,比如天气,比如中国文化,聊着聊着便会发出由衷的快乐,这些于我,可谓是一天之中最开心的光景。
而这一切,都被商务部梁经理看在眼里。
梁经理中等身高,平头,一双浓眉大眼透露着父亲一样的亲切与慈爱。他体态偏胖,从不摆谱,总是挺着一个突出的肚子在大堂里踱来踱去。有时候他会和商务部的老熟客在方台上下棋,有时候他会坐在插有无根鲜花的圆桌旁的沙发上喝茶。喝茶的时候,喜人堂美发屋的老板娘会扭着腰肢靠近他,把手往他肩上一搭,眉开眼笑地说“亲爱的,帮你设计个拉风的发型吧”,他总是起身扬起笑脸不好意思地走开。
那一天,当两位芬兰客人离去之后,他踱到我的台前问:“你会不会电脑?”
“会。”
“你愿不愿意到商务部来上班?”
“什么时候?”
“都可以。”
“我这两天写个申请给叶经理,看能不能调过去?”
“调不过来,你可以辞职,再过来。”
“好。”
简短的对话里没有一丝拖沓,梁经理对我的看重,使我重新燃起了在这里好好生活的希望。有了选择,换了部门,我的生活将和从前两样。
在和叶经理申请调动一周未果之后,我果断辞职,一脚踏进了商务部的大门,身穿酒红色的西装工服,有了自己专属的办公电脑,加入白领阶层,我打心眼里感激生活对我的馈赠。
八
这里虽没有固态的流水线,却要付出很多熬夜的代价。
我在咨客部的工作从下午四点半开始到晚上十二点半结束,自从到了商务部,少了许多熬夜,得了些轻闲。而小胖和向华同样是四点半开工,却要忙到次日凌晨三点。
日子过得黑白颠倒,与工厂相较,这里最大的不同,不过是可以自由走动,没有客人时可以偷闲耍懒,身体得了些自在。客人来时,不痛快,也只能笑靥如花,却又心里得了些不自在。
微笑是服务行业雷打不动的规定。在这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得遵循。
每月两天的休假,几乎都被鸡零狗碎的锁事占用了。平日和小胖见面,只是立在一处聊聊彼此的生活状况,很少像样地聚到一起,从她飞舞的语言里,我知道小胖恋爱了,并且爱得痴烈、疯狂,她将更多的时间用在了别人身上。她不找我时,我也不愿占用她的时间。我希望可爱的姑娘,好好谈个男朋友,有个可靠的归宿。
临近年底,非典爆发,公司的业绩直线下滑,每天客人少得能用指头数过来,老板的脾气越来越大,领导们暴风雪似的进进出出会议室,天天开会也未能救局。最后公司开始大规模裁员,小胖不在被裁之列,但她开口申请了离职。
她失恋了,对方是个有老婆的人。
她的情绪一落千丈,整日里精神不振,也无心工作。
在外漂泊三载有余,她说累了,够了。
面对旁人的规劝,她一字也听不进去。
我和向华只能选择无声地支持,让她把所有的委屈哭出来。失恋这种事,作为朋友,你除了默默地陪伴她,似乎也没别的办法。
我们选择理解小胖。家里为她安排婚事,或许对她是一种救赎。倦了的游子要回家,你能说不是一桩好事吗?
说好送小胖走的,她却一个人提前离开了我们。追到车站去,她所搭乘的列车已开动......
九
时光荏苒。
不久,我也离开龙华,到别处去了。
日子越来越好,我曾想寄信给小胖,却记不起她的名字。
再后来,我回老家度假,曾按照小胖当年留下的地址去找她,破败的村庄里,只剩下几户留守的老人和孩子,由于当年大家都叫她“小胖”,并不有人真正记得她的名字,我的追寻以失败告终。
十六年过去了,如今,我在书桌前翻起曾经的旧笔记,熟悉的号码又出现在眼前,多少次,我试图拨通那一串带着小胖生命和气息的电话,那一端却只是传来“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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