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逐渐消失在滚滚车流中,杨暖扭头看看身侧的妈妈,她目光平淡,依旧盯着远方,仿佛那人没有离开,他还会回来。
杨暖妈妈叫杨春花,杨暖一直认为妈妈的名字很土气,春花,翠花都一样,一听就是暴土扬长的地方长出来的名字。
后来她大学毕业工作两年以后,突然觉得妈妈的名字好浪漫,诗意而且温暖,跟她的人一样。
春花十六岁了还在上初一,并不是因为她笨,是家里困难,上不起,她的班主任去她家磨破嘴皮,才换来重新入学。
春花说话很温柔,慢条斯理地,语气之中透着一股坚定。
春花长得白净,有一种脱俗的气质,不像农村孩子。
回校第一堂课是语文,听说新来一个语文老师,同学们都很激动,学校好久没新老师来了。
叮铃铃,清脆地铃声响起,一个瘦长的身影走进教室,白色衬衫,灰色裤子,一副金边眼睛,眼神清澈,嘴唇很薄,嘴角含着微笑,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他,温润如玉。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我叫梁秋实,你们叫我梁老师。”声音也糯糯的。
同学们都笑着窃窃私语,尤其是女生,甚至有人脸都红了。
春花静静地看着梁老师,一股春风吹进来,有一股杏花的味道,淡淡地,甜甜的。
接下来梁老师讲什么她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有他白色的身影在讲台上晃动,软糯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她依稀记得梁老师朗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仿佛他就是那个诗仙,在洁白的月光下,把酒言欢。
下课了,梁老师环视一圈,把目光定到春花身上,“同学,你来做课代表,把今天的作业明天早上收到我办公室。”
春花楞了一下,忙说:“好的,老师。”
就这样春花基本上每天都能出入语文老师的办公室,仿佛这是她的一个特权,每次送完做作业回来都让她欢喜好久。
隔几天春花会给梁老师的桌子上放上一束花,新鲜的杏花,带着露水的梨花,还有山上不知道什么品种的兰花,这种兰花深紫色,花蕊长着两个黄色的眼睛,还吐着舌头,像个幽幽的隐士。
“这个花很高贵。”梁老师说。
于是春花经常带一束紫色兰花来,这种花长在干净的山谷石头旁,她觉得跟梁老师很像。
春花的语文很好,梁老师经常夸她,每次她都羞涩地低下头。
她看梁老师的眼神里有着一种莫名的情愫在里面。
听同学们和老师们说,语文老师的父母是高级工程师,被派到这里工作,他也跟着过来体验生活,等他父母的工作完成后,他也跟着回城里。
春花听了郁闷了很久,这天她去办公室时,她望着梁秋实的一头乌发说:“老师,你什么时候走啊。”
梁秋实扭头笑了:“为什么问这个?”
“们都说你很快就会走的,你父母的工作不会长期在这里的,你也会跟着一起走的。”
“好好上你的课吧,别关心这些。”
梁老师越这么说,她越觉得他要走,心里很难过。
她决定跟梁老师告白。
有时候乡村里的女孩很勇敢。
学校的操场没有在校园里边,出了后门走过一条小路才是操场,梁秋实每天放学后去操场慢跑两圈。
“梁老师。”
梁秋实听见一个柔软的女声喊他。
他停下走向操场的脚步,春花扭扭捏捏向他走过来。
她低着头,红着脸,用脚踢着石头,手不住地捏衣角。
“梁老师,我喜欢你。”说完脸更红了。
梁秋实腾一下脸红得跟熟透的山里红一样。
跑了。
没错,是跑了,这让站在风中的春花很凌乱。
之后的日子里,春花没有继续表白,梁老师也正常地上课下课,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第二年杏花开的时候,春花又没有来上学,家里没有钱买种子了,当然也没有钱让她读书。
这次来她家的不是班主任,是梁老师,一阵交涉无果。
梁老师只好颓然离开。
春花送他到大门口,他一直没有回头的脸突然回头说:“我也喜欢你。”
等她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出去好远。
他们就这样交往起来,有时候她还是挺感谢这回辍学的,要不然怎么能等到这个结果。
梁秋实比春花大六岁,去年刚毕业,他的父母等这的工作一完成就回去找人给他安排工作。
寒冷的冬天过去,操场和学校之间的那条路,由黄色变成绿色,他们的爱情也由青涩转为成熟。
“你要是想留在这,你就永远都别回去了,也别认我们这爸妈了!”乡政府边的家属院里传来一阵怒吼。
梁秋实的父亲气得手指哆嗦,他没有想到他那温和的儿子会在这种地方谈恋爱,还是一个初中没读完的女子。
事情暴露后,梁秋实的父母去找了春花父母,他们在春花家黑乎乎的屋子里半天才出来,梁秋实父母脸上平静中带着志得,春花父母脸上是含笑的歉意。
春花站在院墙根下,像一棵树。
“我看那女孩不错。”回去路上,梁爸小声嘀咕一句。
梁妈瞪了他一眼。
春花被关了小黑屋。
意料之中的事,那天他们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不后悔,只是不知道梁秋实怎么样,她很担心他。
每天晚上她望着窗外亮亮的月亮,希望月亮把她的相思带给他。
窗外的风开始变得凉爽,秋天要来了,春花终于可以出门了。
她看着天上的太阳,明亮,恍惚,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烈的阳光。
也许是被关的时间太长了,她想。
梁秋实还是走了,她不想问他是怎么走的,她仿佛知道他是怎么走的。
当金灿灿的玉米摞进谷仓,红澄澄的高粱挂上房梁,绿油油的白菜铺满菜园的时候,春花爸对她说,她要结婚了。
在她关着的那些日子里,他们给她订了婚。
春花说:“你们想让我结婚,除非我死了。”说完去了屋里,这回是她自己把自己关起来了。
结婚前三天的一个晚上,春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跳进了村边的河里,河水刺骨冰凉,她闭着眼睛努力往河底沉。
春花被救了,村头卖酱油醋的老头从隔壁村回来,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往水里跳,他奋不顾身把她拽了出来。
春花躺着一句话不说,她望着天花板,去年过年糊的报纸已经发黄,密密麻麻的小字像一个个虫子。
妹妹巧儿端来一碗小米粥:“姐,你吃点吧。”她的小脸上有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忧郁。
“姐,爸收了人家不少彩礼,妈肚子里长了个瘤子,等着钱去做手术,他没办法......”巧儿低着头接着说:“姐你吃饱了就逃吧,我不告诉别人。”
春花吃了小米粥,她决定嫁了。
出嫁的那天,春花嚎啕大哭,她哭命运的不公,她哭今生的绝望,她哭得惊天动地,悲痛欲绝,她的声音,甚至是,凄凉。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连平时钢铁般坚硬的爷们鼻子都酸了,忍不住叹气。
春花的婆家在邻村,丈夫叫何聪,是个炸油条的,他们村处于十几个村的交汇处,五天一次集,他们的油条摊子支在一个十字路口,每次赶集,村里的人能看见春花穿着围裙,在烟火缭绕中,拿长长的筷子翻腾油条。
何聪没事的时候喜欢喝点儿,不喝的时候是个正常人,喝完了就不正常了,不喝的时候他敬畏天敬畏地,喝完整个地球都是他的,喝完酒脾气也不好,对春花骂骂咧咧的。
一年后,春花生下女儿何暖,一家子的日子很和谐,如果不仔细看的话,细看春花的胳膊上,脸上偶尔会挂着青的红色的伤。
春花真正的爆发是在何暖六岁的时候,那天阳光和煦,她拖着六个月的身子从地里回来。
何聪呆坐在屋里一角,从屋门闻到浓浓的发酵的酒气。
“你怎么大中午的喝酒。”春花说了一句。
何暖突然暴跳起来,瞪着铜铃一般的大眼睛喊道:“老子想什么时候喝就喝,臭娘们!”同时坚硬的大巴掌扇到春花脸上。
春花顿时被扇倒在地,头晕晕的,劈天盖地般的拳头朝着她的身上挥来,春花毫无还手之力,她只能拼命护着肚子,何暖揍完她往她肚子上狠狠踹了两脚。
那天中午春花疼痛的哭喊声传遍整个街道,孩子没有了,她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充满决绝。
何暖被送到外婆家,春花能下地了,她不说话,每天给自己炖红糖水煮鸡蛋,一个月后,她的气色稍微恢复一些。
一个漆黑的半夜,万籁俱寂,一声尖叫冲破夜空,惊讶,恐惧,充斥其中,紧接着一声挨着一声凄厉的救命声传遍整个街道,中间掺杂着求饶。
张进家离的最近,他爬上自家墙头,何聪家大门被紧紧锁住,何聪满身是血,哆嗦着缩在墙角,春花手里提着菜刀,慢慢的,一步步走向他,刀尖上滴着血,滴到灰色水泥地上。
张进吓了一激灵,赶紧呼唤左邻右舍,搬梯子的搬梯子,撬锁的撬锁,春花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等人们进去的时候,何聪的头被砍了几个大口子,胳膊和腿上都是血,不知道是头上流下还是身上也被砍了。
大家很默契,没有人报警,只是送医院缝合包扎,伤好后的何聪,老实的像是换了一个人,不过这阻挡不了春花离开的脚步。
她带着何暖,带着一个小包袱,毅然决然登上北上的火车,她干过保姆,端过盘子,摆过地摊,最后在女儿上大学的城市开了个包子铺,算是稳定住了。
校园里的梧桐树很高大,遮天蔽日,春花每天下午只要没事就来学校的湖边坐会,湖里有红色的鱼,成对的鸳鸯,还有几只天鹅,更有自己没有完成的梦。
何暖现在也不叫何暖了,叫杨暖,她准备考研,然后留校,她喜欢校园的静谧,学生的纯洁,还有母亲在湖边的安逸。
今天下午课结束,杨暖照例去湖边找妈妈,远远地,一个优雅的身影端坐在那里。
“妈,你一点儿也不像卖包子的。”
“不像卖包子的像什么。”
“像个文艺老青年,哈哈。”
“文艺老青年,哈哈,又老又年轻的。”
“是呢,哪有卖包子的整天看诗词歌赋的,我看也只有你了。”
母女俩笑成一片。
一个儒雅的身影从他们面前路过,杨暖赶紧站起身打招呼:“梁老师好。”
这个身影停住:“你好,杨暖,下课了啊。”他的目光突然锁定住她身后。
身后的春花有些错愕。
“春花?”梁秋实的声音有些岁月的沧桑,但依然软糯动听。
“梁,梁老师,你好。”春花神色激动。
时隔多年,他们依然一下认出了对方,杨暖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一眼万年。
春花演练了好多遍,如若再见他,该怎样质问他,这些预设随着这一眼随风飘散。
有些东西虽然尘封,当它被打开时,却依然光彩如初。
“梁老师,我要俩肉包子。”“我要三个素的。”......
从那以后梁秋实经常去春花的包子铺。
“你快去上课吧,以后别来了。”春花笑着说。
“哎呀,我的课在下午呢,你早上这么忙,我给你搭把手。”
梁秋实围着白色围裙,戴着眼镜,跟这个店有点不搭,但是跟妈妈很搭,杨暖在一边咬着包子,看着俩人偷笑。
梁老师的爱人几年前生病去世了,一个儿子移民国外,他自己住学校分配的房子里,这是杨暖了解到的他的情况,当然他讲的课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每次上课都得提前占座位。
“我想和你妈结婚,你看可以吗?”下课后梁老师把杨暖叫住,他的眼神很坚定。
不愧是我妈看上的人,杨暖想。
一束阳光从茂密的树叶中间漏下来,打在梁老师的脸上,杨暖笑了,很灿烂,她举起两个手,高兴地跳起来:“双手赞成!”
春花这几天的脸色很红润,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梁老师一身干劲,在包子铺忙来忙去,杨暖一边包包子一边笑着说:“你们大婚想要什么礼物呀,我可是攒了很多私房钱的。”
春花说:“给我买件好看的衣服,我没有空去挑。”
“好嘞,得令,梁老师,您呢?”
梁秋实居然红着脸说:“给我找一张你妈年轻时候的照片就行。”
杨暖嘿嘿笑了:“梁老师你这样哪像新郎官啊,像个没过门的小媳妇,哈哈,放心吧,老照片有,我还给你们定了一套婚纱照,后天是周六,你没有课,咱们去拍吧。”
“好。”梁秋实很高兴。
拍完婚纱照的那天阳光很好,他们从朝霞升起一直拍到日落西山,三个人都累得精疲力尽。
“我以后结婚是不想拍婚纱照了,看一次就够了。”杨暖揉了揉酸软的腿,扶着妈妈走在包子铺前面的路上,春花想把明天早上的包子面先活上,早上可以晚起一会儿。
灰色卷闸门下边蹲坐着一个人,头发凌乱,低着头看着地上。
“麻烦让一下,我们要进去。”杨暖说完就愣住了。
面前的人抬起头,脸色发黑,目无亮光,是她那个很多年才见一面的爸爸何聪。
他看了看杨暖,目光锁定住她身旁的妈妈,杨暖下意识地伸手护住妈妈。
何聪劲儿很大,一下把杨暖撞开去,他抓住春花拼命摇晃,同时大声咆哮:“你不能和别人结婚!你不能和别人结婚!”
春花被摇晃地眼冒金星,还手不得。
后边拿着包的梁秋实冲上来,他撕扯何聪的胳膊,想把他拉开,何聪见过来的人是梁秋实,怒意更胜,狠劲上来,拼命推开他,梁秋实哪是他的对手,被他推倒在路中央。
一辆载着货物的车飞奔而来,梁秋实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葬礼很简单,朴素,骨灰要送回老家祖坟。
梁秋实第一次离开的时候春花没有哭,她知道结局,飘零半生再遇真爱,还能在一起,可遇不可求,这次她哭得晕了过去。
当春花被关起来的时候,她以为是与他的永别,当她跳河的时候,她以为那才是永别,当她结婚的那天,她认为那是真正意义的永别,当他的骨灰坐着小汽车,消失于苍茫之中时,她才意识到,这次是真正的永别。
心死莫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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