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逃避
家乡的八月份总是那么爱下雨，一场接着一场的大雨，下的整个城市都湿哒哒的。卓君苇抱腿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老是集中不起精神来注意身边的人。
书架旁边的卓诗窜来窜去，想找一本看起来好看的书。卓君苇给她买的那些中国名著她都看完了，暑假却迟迟不到尽头，她的高中生活，要在全市最好的高中渡过了。这可不是她期待的，她还是死心眼的想去小姑的高中，创造属于她的传奇。
“小姑，你那本外国名著，叫什么夫人那个，在哪儿啊？”卓诗绕遍书架还没找到，不得不打断卓君苇的思路。
她发呆前特地交代过，没重要的事别打扰她走神……
“雨果的《包法利夫人》在书架顶上，你拿个小凳子站着就能看见了。”她用手指指着上面。
也不知道小姑是怎么了，回来就每天都自己闷闷不乐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卓诗从书架上取下书，在一边坐下，不想打扰卓君苇静修。
卓君苇的母亲推门进来，一个嗓门喊开了，“吃晚饭了啊，看书的别看了，神游的赶快醒醒。”
两个姑娘都吓了一跳，卓诗站起来挽住奶奶的胳膊，“奶奶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我妈做的东西啥时候好吃过？卓君苇翻了个白眼，随二人出去吃饭。继父和弟弟已经吃上了，一副恶鬼的样子让她的食欲瞬间消减了大半。
妈妈是在爸爸去世后第三年和继父再婚的，在一起生活了七年的时间，她还是适应不了这父子两个的吃饭习惯，甚至还会恶心想吐，不过她从来没表现出来过，表面上都是一副乖乖女的样子。
“惠城……”
李惠城端着饭碗，上半身倾斜在桌子的上方，嘴里碗里的饭时不时掉几粒在盘子里，饥渴的模样像是要把所有菜都抱在自己的怀里。卓君苇欲言又止，眼里的厌恶显而易见，对于她们读书人来说显而易见，继父和他的儿子不明白那个眼神的意思。
“小姑，喝汤吗？”卓诗及时打断她，接过她手里的碗，在惠城身体范围外的汤锅里盛了碗汤递回给她，顺带给她一个眼色，让她不要说出来。
继父每顿饭必喝酒，吃东西吧唧嘴巴，筷子添得满是口水，然后伸进哪个菜碗，卓君苇就会避开哪个。
“姐，你几号开学啊？”惠城也和他爸一样，吃饭嘴吧唧个不停，听得卓君苇鸡皮疙瘩直掉。
“我八月三十一号上课，所以得八月二十九号走，怎么了？”
“啊？我九月一号开学，还想让你送我去呢。”
听了惠城失落的语气，卓君苇有些变态的爽快。
“对啊，我也是。”卓诗耸耸肩，和偏头看她的卓君苇相视一笑。姑侄两个默契的让惠城怨恨，他觉得这个姐姐从来没把他当弟弟对待过。
事实的确如此，卓君苇从来没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弟弟，如果她弟弟这副德行，她早一巴掌拍死他了，省得留着碍眼。他也不小了，十四岁，该上初中了，怎么生活习惯还是这个样子，一点不爱干净，自私自利，心眼小，嘴巴大……
噢，要是一一列举惠城的缺点，卓君苇大概能说几个小时，就像高中打击那些没用还轻易向她表白的人。
晚饭后一会儿，卓诗帮着奶奶洗碗，惹得卓君苇被骂白眼狼。被骂心里也挺开心的，至少，妈妈喜欢上诗诗了，不再对这个无辜的小姑娘冷眼旁观。
天黑的朦朦胧胧时，雨停了。卓君苇放下书，想出去散散步。卓诗立马跟上来，紧紧跟着她。
她是想自己待一会儿的，想一想有些事情。看卓诗屁颠屁颠跟上来，又好气又好笑，不忍心赶她回去。
“小姑你怎么了，回来一直闷闷不乐的，是学校里的事情还是家里的？”卓诗机警地扫视了卓君苇一眼。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卓君苇说着笑起来，摇摇头不打算跟她说太多。
“谁说我不懂的，我也上高中了好不好……”
卓诗在她耳边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什么，她没听进去，思绪在雨后的清新空气中缓缓飘远。
她假期没有打算要回来的，可是和宋子期去了青岛，她鬼使神差的在他睡着后吻了他，她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她大概是爱上了那个中年男人。爱是什么呢？她问过自己无数次，始终得不到答案，可是这样的爱情，有违社会伦理，他是长辈啊，自己怎么能公然对他产生爱意。
从青岛回去后，宋子期对她还是照顾的无微不至，她却忍不住鄙夷自己的小人之心。大叔是纯粹的把她当晚辈，可她居然对他怀有不轨想法。
她恨起自己来，世界上那么多异性，喜欢她的也不少，为什么对一个不能在一起的人动了心。
她像逃命一样逃了回来，宋图说要她等他回来她都不肯，马不停蹄的赶了回来，躲得远远的，把手机关机，扣扣不敢上线，生怕宋子期问她为什么突然躲着他了。
也许他并不关心。
这才是她真正害怕的，这本来就是一段让人难以接受的恋情，如果对方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只是她单相思该怎么办？每次这么想起她都会很痛苦，毕竟宋子期和其他正常男性不一样，他们年龄差距大，他还有孩子，纵然能抛弃年龄的限制，他也是不可能不顾孩子的。
她为什么喜欢他？年轻的男孩比他英俊潇洒的多了去，就算仍然不够成熟，他们总会有长大的一天啊，遇见了不珍惜她的，那必然还会遇见珍惜她的。宋子期哪里好了？
跟自己置气也是她的一大喜好，一方面喜欢得不可自拔，一方面又自我催眠的想着他的不好。她应该把这个念头打消，应该把目光放长远些……
认识的时间仅仅一年，可相处的日子却长的像一个成长经历，把她没从爸爸那里得来的，多多有余的补了回来，多出来那部分，是什么呢？如果他不喜欢自己，为什么又对她那么宠溺骄纵，仅仅因为他喜欢女孩儿吗？
卓君苇想不通，想了一个月的时间还没想通，整天愁眉苦脸，惴惴不安地等待开学的日子。
一辆轿车快速开过，路面上的泥水溅了两个鲜艳的姑娘一身，卓诗“啊”地叫了一声，拉着卓君苇后知后觉的跳开。
“怎么开车的啊，有病还是怎么的，没看见有人吗……”卓诗骂着，那张车长了耳朵似的靠路边停了，这下这个嘴下不留情的小姑娘吓了一跳，栖身躲在了卓君苇身后。
车上下来一个打扮比她们还鲜艳的女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挎着一个LV，满脸歉意说着对不起，接着车里又走出来一个男人，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也道着歉。
卓君苇笑笑说没关系，两个人又回去开着车离开了。
“小三都那么好看。”卓诗嘀咕着，声音虽小，但被卓君苇听了个全。
“说什么啊你。”她一拇指推开卓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上初一那年，她们年级一个女生在晚饭时突然冲到门卫处大哭大闹，喊着自己的爸爸要和妈妈离婚，和小三结婚。这话一出，宿舍位于门卫处对面的她们，都从宿舍里涌了出来，一个挤着一个边看好戏边议论纷纷。
议论的几乎都是小三如何不要脸，如何厚颜无耻，而妈妈们又是如何的可怜，孩子如何的凄惨，顿时宿舍楼上谩骂声四起。好戏进行到一半，当时她们的地理老师，也姓卓，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刚从大学毕业出来，提着一个蛋糕从大门外进来，这鲜明的对比使大家都笑了，谁也不再对那个哭闹的女生感同身受，扼腕叹息了。
所有的见义勇为，有多少是真心在意的，不是为了趋炎附势？卓君苇站在所有人之外，冷眼旁观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的同学们。
谁走上一条不归路不是迫不得已呢？如果能清清白白养活自己，生活幸福甜蜜，谁愿意去做那些被人唾弃的职业。她自恃清高的把自己和其他人划分开来，也只是脑海里还残存着爸爸当年养过的小三而已，哪是这么理智的哲学家。
老木匠断了一条腿，妻子瘫痪在床，女儿身体健全，可在那个世态炎凉的阶段，谁会可怜他们一家人，把他们送到现在的福利院或者什么救助机构？姑娘没办法，用自己的清白换来金钱，换来父母的衣食。她被所有人唾弃，她的父母也被排斥，可他们好歹活了下来。
真实原因是什么，恐怕只有当事人清楚，这个“卖身养家”的童话故事是她站在不同于其他人的角度编造的。真假不重要，能让自己不那么愤恨才重要。
她五岁时是愤恨过爸爸的，在妈妈那些污言秽语的“灌输”中，爸爸刻意隐瞒的不堪回首的事她都知道，那些爸爸带回家的奇怪味道的细节，她都知道。懵懂的女孩儿一听到爸爸妈妈的争吵，害怕的躲进自己的房间，不想听到更多让她难以接受的事情。
爸爸不是爱她的吗？为什么还要跟另外一个女人这么纠缠不清？她是不明白爸爸对她的爱和对妈妈的爱有什么不同，所以后来的日子里，她听说了爱情，以为就是那么一回事。
如此一来，她和宋子期不就更不可能了吗？即使第三者这个身份不适合安在她身上，宋子期是离婚的人，可是宋图能接受她吗？她和宋子期之间，隔得太多了。
“小姑，怎么了？”卓诗摇摇卓君苇的胳膊，因为她看到一直在发呆的卓君苇眼角流下了几滴泪水，有些慌乱。小姑从来没在她面前掉过眼泪。
卓君苇抬手擦掉，摇摇头没说话，脚步继续向前走着。
卓诗看着小姑走远的身影，眼里是不明所以的心疼。小姑在她眼中一直是一个坚强的人，小姑经历过的磨难她不全知也略知一二，可小姑从没抱怨过也没流过泪，至少她没看见过。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无所谓，没人知道她的喜悲。
因为继父不喜欢她和家里的人再有过多的联系，尽管那些才是她的家人，她也做足表面功夫，私底下依旧当自己是卓家人。她一直是卓家的人，从未变过。没说送李惠城去上初中，也就不能让他们知道她要送卓诗去念高中。
市重点中学开学比其他学校早一个星期，大哥大嫂依然没回来，听卓诗的语气，似乎两个人闹了点矛盾，现在暂时分居。卓君苇肩负着照顾家族下一代的重任，和卓诗往市一中报到处挤去。
学生会的同学很热情的引导着新生和家长，礼貌又亲切。卓诗拉着小姑，对这所学校有些畏惧。
“小姑，听说这里压力超级大，每年都有跳楼的学生。”卓诗认真的讲述着听来的信息，激动兴奋的心情也不见了。
“你这个听说是听娜娜说的吧。”卓君苇仰着头看看队伍的前方，“要是真那么恐怖，每年还会有那么多学生和家长往这里挤吗？”
既然是市重点，那教学质量自然不是盖的。每年上清华北大的一批又一批，大部分人上的都是211、985之类的，虽然她卓君苇没考进市重点中学，不过上了一个重点大学也很好了啊。
开学第一天，哪儿都排着老长的队伍，两个姑娘聊着天，时间倒也过得挺快的。不一会儿报完到，注册了学籍，就可以陪卓诗买她的生活用品了。床单被褥，锅碗瓢盆，差不多就是这一类，卓诗因为爸妈不在身边，做这些也很利索。
她的宿舍来了两个姑娘，一共四个人，还有一个没来。卓君苇和两个小女孩儿打着招呼，拜托人家照顾自己的小侄女，两个女孩看起来很好说话，三两句就熟了起来。
“姐姐以前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吗？”一个女生问道。
“不是啊，我是三元中学的，我们学校很烂吧。”卓君苇自嘲的笑笑。两个女孩听了也是尴尬的耸耸肩，没接话。经济开发区一中，一个很普通的中学，不过偏偏卓君苇她们这一届逆袭了，整个年级，无论文理科，一半的人上了重点大学。从那年开始，她们学校就在整个市里直起了腰杆，每年都排第二，屈居于市一中后面。
“不过我小姑上了J大，重点呢。”卓诗骄傲的夸着卓君苇，卓君苇摸摸她的头，没说什么。
安顿好卓诗，卓君苇也要去赶火车了，早点过去等着，总比晚点急急忙忙赶过去好。边走边观赏校园的风景，心中感慨良多。
市一中就是不一样，学校环境就比其他学校好，当然，卓君苇的高中在环境上也只是略低一点。她们学校在建校之初是私立学校，校名是三元中学，建校者取这个名字，寓意学子能够连中三元，既解元、会元、状元。后来学校不知道什么原因归为公有，变成了经济开发区一中，以前的辉煌全没了。
曾经的三元中学足以和市一中媲美，里面的学生都是官二代富二代，要么就是混日子的，要么就是品学兼优的，没有那种浑浑噩噩的学生。而变成公立学校后，学生一届比一届颓废，好歹在她们这一届来了个转变，让全校师生有了希望，重头大干。
“卓君苇！”
不是吧？这个声音……
一回头，卓君苇不动声色的翻了个白眼，秦风从后面追上来。这样也能遇见老情人，真是够了。
“秦风。”她巧笑嫣然，就像当年站在他们教室门口请他帮忙的那个女生，穿着宽松的校服，扎着马尾，拿着购书单给他介绍，“这些书都是新书，而且因为是网站书店，没有店铺租金，所有书籍全部打九折，一周后书就能到学校。麻烦你给你们班的同学说一下，需要的就填在这张单子上，晚上我来取，行吗？”
那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没想到她是那么和善温柔的人。大家都在传言高三一班的卓君苇，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怪吓人的。她学习好他不知道，自己是文科，可她的作文，每次都被班主任复印六十份，班里人手一份，当借鉴的作品。教语文的班主任说，作为学生的他们，没人能写出这个水平，看看就好。
一晃过了三年，她还记得自己吗？
秦风走过去，看她一脸见鬼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那么害怕见到我？”
卓君苇这次很真实的白了他一眼，“谁害怕你了，只是很意外而已。”她这个不见外的动作让他有些恍惚，当年，她也对他做过这个动作，略带撒娇的意味。
毫无疑问，秦风也有认识的人在这里，他表弟，上高二了，今天说人多，学生会人忙不过来，非得让他来帮忙。大家都瞅准了他不会拒绝别人的性格整他。
聊起以前，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挺轻松的，说着说着，说到了两人分手的坎儿上，秦风心里就有些不对味儿了。
“表哥。”秦风的表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打破沉寂。男孩子高高瘦瘦的，长得挺好，手臂上带着红色的学生会干部几个字，“跟我妈说一声，今晚不回去了，学生会有点事情要商量，这位是……”
“卓君苇。”秦风直言不讳。
“噢，卓君苇学姐啊！”男孩子拖长了声音，终于见到了表哥当年的交往对象，“学姐长得真好看。”男孩子嘴很甜。
卓君苇摆摆手，不想过多纠缠，秦风却拉住她，“你侄女叫什么名字，让韩晨多帮着点。”
“卓诗，高一十九班的。记住，是照顾，不是打歪主意。”卓君苇多此一举的提醒，不准这个叫韩晨的男生打卓诗的主意。
“我知道啦，要是她像学姐一样漂亮，我就不好说了啊。”
卓君苇没搭理调侃她的人，匆匆在校门口打车去火车站，刚好开始检票。她又要回那里去了，她的问题还没解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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