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喝凉水

作者: 沉醉1955 | 来源:发表于2017-11-19 21:37 被阅读213次

    喝凉水

    一九六五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天刚放明,凤头涯村里就嘈杂杂地响动起来了。凤头涯村的村民习惯这个时候起床,各家各户起来挑水的,压碾子的,推磨的,还有背着粪筐子走街串巷拾狗屎的,在鸡鸣狗叫的村子里幽灵般得走动着。住在村前的富农子弟秦绪典家,一家五口人起来了四口,老婆先给熟睡的末满周岁的小女儿掖了掖被子,然后拽起两个大点的女儿推磨去了。绪典摁了锅子老旱烟,吸了口,笑眯眯地瞅了眼熟睡的小女儿,又慢步走到磨道旁,揑了把二女儿身上穿得单薄的衣服,轻声地说道:二丫穿得单薄呢!说着去屋里把二丫的小碎花棉袄拿来,拽住二丫给披在身上。嘱咐了句:二丫!小心别打瞌睡抹了糊糊!然后爱怜地看了眼痩弱的二丫,笑眯眯地叼着旱烟袋背起粪筐到大街小巷捡狗屎去了。

    出了门口朝前走,向西穿过一条小巷子就是凤头涯村的南北大街,沿南北大街再向前走,到街中心,又有一条东西大街,这便是凤头涯村的中心,村子的人皆称其为十字路,十字路中心有一棵四搂抱粗的老槐树,据村子里的老人讲这棵老槐树与凤头涯村同龄,村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在这棵老槐树底下进行的,老社会耍猴玩八戏的到这路口小堂锣子一敲,全村的孩子就会迅速跑来围起个场子,义和团时期村里的青壮年就在此集结耍枪舞剑。民囯时期全村人盘在头上的大长辫子就在这里一块剪掉的,村子较大,刚是头发辫子就剪了六大竹筐子。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将老百姓赶在这棵老槐树底下,将村里的两个共产党员绑在这棵老槐树上活活用火烧死了,土地改革时期斗地分田地也是在这里进行的,老槐树就是这个村子的历史见证。

    秦绪典背着粪筐来到这棵老槐树底下,拾了几垛垛小孩夜晚在这玩耍拉的屎。又瞅了眼这棵老槐树,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多少年来每当到这地方瞅一眼老槐树,他总会胆颤心惊一会子。村子里两个活蹦乱跳的人绑在这棵树上烧的油脂拉拉的。大地主孟祥元就在这棵老槐树底下被贫雇农乱棍打死了,当时他父亲是富农,陪伴在孟祥元身旁,吓地瘫在了这棵老槐树底下,是他和老婆抬家走的,不久便离开了人世。想来父亲也很冤枉,一辈子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拿着黑夜当白天,好不容易治下了几十亩地,却遭滑了三晚上梁头,刚汗水就淌了一瓦罐。

    正想着,十字路东边墻上红红绿绿的颜色一下映入他的眼帘,好像是上面写满了毛笔字。早年他念过几年私熟,能认不少的字,于是便背着粪筐走过来看,上面大黑字写着:向地富反坏右猛烈开火!他正要继续往下看,有人将他的肩头拍了一下说:大哥!看大字报呢!他回头一看是本家堂叔家的一个兄弟,大号叫秦绪吉。他慌慌地问:绪吉弟!正好好的,这是怎么回事?这时村子里又有几个人来到这里看这墙上的大字报。绪典颤颤惊惊地看了眼他们,又愣怔地望着他本家兄弟绪吉。

    绪吉知道他这个本家大哥哥一项老实胆小怕事,并且还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就拽着他的一只手来到一个墙旮旯里,瞅了瞅周围无人后,小声告诉他说:哥哥!昨晚开支部会研究了向地富反坏右开火的会议,划算着你了,支部书记说了,俺大爷没有了由你顶罪。

    听了这话,绪典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愣怔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兄弟咱是本家,你又是支部的委员,能不能替你哥打打掩户救救你哥呢!你哥从末做过对不住人的事,你大爷的光,我一点儿都没占的他就死了,你哥家里,你是知道的一家五囗,你三个妹妹都还末成人。那我······

    他不敢往下说了,只是瓦咕着嘴,鼻涕眼泪的不停地往外流着。绪吉一看,觉得自己一时头脑冲动没巴好门,将此支部会上这一重大密秘泄漏了出来。想想有点后怕,就凑近绪典的耳朵小声地说:

    大哥!这事可是非同小可,是支部书记秦丕可亲囗讲的,是咱村头号密秘,也是上级党委安排的。我和你是本家兄弟和你透了,你有个思想准备就行了,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一旦透了囗风,我这个党员就保不住了,更别说支部委员了。现在全国正要准备开展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运动,比过去斗争大地主还要历害,也就是把地主、富农、反动派、坏分子、右派分子,这五类人简称:地富反坏右,统统要揪上台来进行斗争,上边说啦!这些人,人还在心不死,时刻都在想着变天复仇,因此上这些翻了身的贫雇农要重新起来把他们斗倒、斗臭、斗垮、有的甚至还要枪毙,会场仍然就在这棵老槐树底下。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绪典大哥,绪典早就吓得浑身哆嗦、脸色蜡黄、裤子都尿湿了一大片。

    早年刚听说这位本族的大哥哥胆小怕事,想不到小到这个程度,他有点后悔不该向他解释这么详细,他得想办法宽慰一下他,于是便扶住他的肩膀笑说道:大哥哥这罪过是你家我大爷犯下的,虽说是父债子还,但这档子事和那档子事有着本质的区别,总不是多么具体实在的,况且还有你兄弟我在咱村这个核心组织里撑着半壁江山到时候我会打打掩户助你一臂之力的,但你要保住密放宽心,方能度过这个关口。说到这里他又乜斜了一眼这个本家大哥,好像是脸色变成了白的了,站在那里有点愣怔,但不像先前那样颤抖了,好像是平静下来了。他这才放心地朝他笑了笑说:大哥太阳都出来了呢!今天早七点还有𠆤支部会议,就在大队办公室,我去了,大哥你也早点儿回吧!

    秦绪典愣怔着,眼看着秦绪吉蹦跶二跳地朝大队办公室跑去,心里像坠入一个大铅球般的沉重,他深知他这个本家兄弟的为人,日本鬼子进村扫荡时,他在鬼子面前摇头晃脑领着鬼子搜粮牵牲口,国民党来了,他又带领国民党进村抓鸡套狗,八路军进村斗地主分田地时,他又是第一个跑到台上,将孟祥元当头就是一大棒子,还将他陪罪的大爷踹了三脚。由此讨得了一张党票,当上了村里的民兵连长,进入了村子里核心组织成了一名支部委员。如今自己要遭难了,指望他搭救⋯⋯他不给踏上只脚才怪呢!他出了口长长的气,使劲揉搓了下脸上的泪痕,抬眼看了下贴在墙壁上花花绿绿的大字报,他本想再走过去看上眼,可几个围在那里的人,目光都凶狠地朝他扫射过来,他吓地打了个寒噤,背着粪筐颤颤惊惊地沿着大街东墙跟朝家里走去。几个背着书包上学的学生看见了他,齐声喊道:富农子弟秦绪典!吃了包子砸了碗!任凭孩子们怎么狂言诈语的喊叫,他全然不顾,只是像夹尾巴狗似的朝前走着。心里慌慌地想:毁了!连小孩子都欺负到头上了,还怎么有脸面做人!

      他心事重重地来到家里,老婆推完磨在灶屋里烙煎饼,大女儿拿起钩担上井上挑水去了,痩弱的二丫毛散着头、披着露了棉絮的小碎花袄、抱着挂两筒黄粘鼻涕的胖嘟嘟的三丫。他将粪筐与粪钗上门后里一放,看了眼坐灶屋里的烙煎饼的老婆,老婆的脸瞠被窜出来的火苗映得红红的,汗水顺着贴在脸上的头发溜溜地往下淌着,头顶上还混乱地挂着几棵棵毛草叶子,他跷腿蹑脚地走过去将头上的草叶轻轻择了下来。小声地说:好老婆!你跟着我算是白搭了!起早睡晚,吃了多少的苦啊!还给我拉巴了三个孩子。

    老婆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又上灶膛里续了把柴禾,仰起头看了他一眼,小灶屋里烟雾缭绕看不淸丈夫的脸膛,但觉得男人的温热已笼罩了她的全身,有男人在身旁,她再苦再累也感觉到暖暖的,甜甜的。她笑了笑,轻声地骂了句:汉奸哪!就又愉快地烙煎饼去了。

    他从灶屋里出来,又轻步走到堂屋,上梳装台上摸起那把老木梳,来到二丫跟前接过三丫亲了亲,然后又把他放到床上,拿起床头上的拨浪鼓子摇了摇,三丫伸手将拨浪鼓一下抓在手里不停地摇着,脸上的肉笑成了一堆。

    他给了孩子一个笑脸,然后转回身将痩弱的二丫按在小杌子上,笑着说:丫头!爹再给你梳梳头吧!你看你的头毛散的!二丫像只温驯的小羊依偎在他的怀抱里任凭他梳理着。头上的虱子受到惊扰在头皮上蠢蠢欲动起来,他放下梳子将成群的虱子用刮头篦子全都刮到手心里,一大把虱子在他的大手里逃命似的乱糟糟地爬动着,他不忍心将这些小生灵一个个掐死,他收拢起五指攥住,来到大门口的柴草垛旁敞开大手,虱子四散逃出手心,溜溜向柴草垛奔逃,他喃喃自语道:放生总比杀生好!回来二丫还披散着头发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他,他坐下将二丫揽在怀里一边收拢着散乱的头发一边亲呢地嘱咐道:二丫!以后要好好听你妈妈的话!你妈妈和你大姐上地里劳动,你在家里要看好妹妹!说着眼睛里滚出了几滴热泪正好落在女儿露出了青筋的脖子上。二丫转回头愣愣地看着爹爹阴郁的脸,惊悚地问:爹爹!你怎么了?他爹爹强做出一幅笑脸道:哪怎么啦!我嘱咐的话你都记着了吧!二丫也笑了笑回答道:都记着了,我一定要看好姝妹,她长大了叫我姐姐呢!说着跑过去抱起床上的妹妹坐到了当面的小杌上。爹看了看两个孩子,到枕头下摸出了仅有的两元钱揣在了怀里,来到灶屋里又亲了一口老婆,亲亲地说:丫她娘我去赶集去,买点菜种子,回来把园子里种上菜,青菜长大了咱这个春荒也就渡过去了。

    老婆叠好了两个热乎得煎饼递给他说:他爹!吃两个热煎饼再走,饭桌上还有咸菜,别忘了先喝上碗热水!你的胃口可不好呢!

    他又将叠好得两个煎饼放回去,很客气地说: 他娘啊!你就太关心我了,饭前喝上碗热水你都嘱咐嘱咐,时时处处都想着我。叫我怎么好啊!这么早,不想吃,赶集回来咱们一块吃吧!

    老婆喜笑着说: 汉奸哪!今天早晨这是怎么啦!就像跟外人说话似的!客客气气的!想去赶集就快走吧!到集上别忘了买上斤黄鲫子!二丫靠得黄死倒断得,煎点鱼给她补充补充营养!长那么大个人了,还没见回鱼是啥样呢!

    他演戏似的拿出了非常愉快的腔调说道:记着了一一老婆哎!放心就是!你男人去去就来咧!这样说着迈开大步朝外走去。

    迈出门口他再也禁不住了,瓦咕瓦咕了大嘴。苦涩的泪水成串地流了下来。

    太阳刚升起一竿子多高,乡下的人大多都还在自留地里干着活,因此赶集路上的行人很是稀少。秦绪典低着头流着泪很快出了村庄,顺赶库沟集的大路继续前行,走出了里把路,路旁不远有一片松树林,这便是秦绪典家族中的大墓地。他没继续前行,而是下了大路,拐弯进了一条通往松树林的小路。林子很大,里边坟头墓碑林立。绪典的太祖父、祖父、父亲、母亲的坟墓都在坟地中间,他拐进小路后,直奔林子父母亲的墓碑旁坐下来,就鼻涕咧斜地哭诉起来:爹、娘!你们起早贪黑省吃俭用积攒钱财,治下了那么多土地,给自己带来了灾难不说,也给儿子种下了大祸,您都走了,撇下儿子,儿子好苦啊!爹、娘!儿子在阳间无法再撑下去了,这就找您来啦!哭声、诉说声、被呼呼响的松涛声全都淹没了,阳光也被浓郁的松叶挡住了,这大片坟地里到处阴森森的,只有那涛声在低沉地呜咽着。绪典停住哭诉,抬头四处看了看,一个个坟头都被野草覆盖着,一座座墓碑阴郁地站在墨绿色的大松树下。他恭恭敬敬地连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与杂草,慢慢走出林子,奔上了赶库沟集的大路。

    到了集上,他先是来到买鲜鱼的市口称上了一斤黄鲫子鱼,又去给二丫包上了六块糖块,可怜的二丫生在最困难的六零年,长那么大还没见回糖什么样,爹临走了,唉!⋯⋯他又来到卖菜种的吴老六那里包上几包菜种。最后他悠三搭四地来到库沟街面上的一个小中药铺里。他念了几年的私熟,知道砒霜是烈性毒草药。当他听了绪吉弟告诉他的那个坏消息后,他就在心里打好铺子了,如其让村里的老少爷们揪上台斗死,不如二两砒霜吃到肚里挨乎几分钟就万事皆休了,这样不给老婆孩子染上一辈子洗不净的泥巴。闺女长大了可以安安稳稳地嫁给贫雇农家的儿子过日子,老婆可以平安无事的过晚年。

    中药铺的老先生陈大年和他有点拐弯亲戚,很是熟悉,论辈份他得叫陈大年表哥。表哥看表弟来了自然很热情,药铺里不很忙,陈大年将其让到柜台里坐下,又冲了壶大叶茶喝着,自然又啦起些家长里短的,陈大年问道:表弟!记得你当年说书说得很好,有声有色的,响马传、七侠剑、五鼠闹东京、我都是听你说的。那年大年初一你演得小㨄姑子戏王登云休妻,你扮演那老刁𡚸𡚸要多么喜人就有多么喜人,我和您表嫂去看戏,你表嫂让你给喜得拢不住口了裤子都尿了。他高兴说,他的这个表弟却不高兴听,绪典拉拉着个阴郁的脸,强装出一幅和悦的面容说道:表哥!可别抖擞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了,那些书那些戏都属四旧,提都不能提了,马快给我包上二两砒霜,我回去拌点小米子,药药那些该死的老鼠,叫它踢弄死了。听绪典这样说,老表哥陈大年不摸帽子八寸几,心里有点儿扫兴,他惊异地问道:哎!表弟!你这方方是上那讨登的?这砒霜可不是随便卖的,这就是咱兄弟们要紧的亲戚,不然说什么我也不卖给你。

    绪典苦笑道:表哥年龄大了可能有点忘事了,这法子不是年前你给出的吗,你还说砒霜拌上煮熟的小米子老鼠吃了立刻就会倒地死亡。

    陈大年哈哈笑道:小老弟好记性哟,怪不得说书说的那么好呢!去年我出这么个小方方连我自己都忘了,你却还想着了!哈哈哈⋯⋯厉害⋯⋯一边这样嘻嘻哈哈地说着,一边走到药厨跟前给他这个小老弟包上了足二两砒霜,还特地嘱咐剩下点的时候,千万要放置在小孩子够不着的地方,一旦放置不好出了事,你这个表哥可不负任何责任哟。这就说着喜,我最了解表弟了,一辈子做事情就是谨慎小心,走路都恐怕踩着蚂蚁,放屁都恐怕呲毁了裤子。说笑了!说笑了!这样嘻笑着,来刻绪典面前,将包好的二两砒霜送到他的面前。

    绪点接过药上怀里一揣,阴沉着脸低着头连句客套话都没说,就悠三搭四地走了。陈大年照顾面子给他这个表弟称了二两砒霜,觉得贡献很大,结果连句谢话都没摊上,气地他愣怔了半天后骂道:血膘子儿,往后再来买,一两也不称给你了,你叫老鼠吃了,活该!

    绪点低着头走着路,寻思着到茶炉子上要碗水将砒霜吃上,省得回家没闲空吃了,又一想不行,砒霜吃上 很快死了,死在集上或者半路上都不行,那样子就让老婆孩子受罪了,孩子都还小,一个女人家怎么往家弄那么一个死尸。唉!还是回家吃吧!回家吃了,安稳死在家里,老婆孩子哭上一阵子,埋了,万事大吉了,替老子顶罪,让黄老鼠茬子顶吧!我秦绪典受不了那个罪,丢不起那个人,更不能给老婆孩子夹泥皮,给老婆孩子留下个富农老婆,富农子弟的名声。一路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庄子上了。走到小学校门口,一阵口 号声将他吸引住了,他就像个贴墻鬼似的贴在小学校门的墙上,想听听里边的动静,喊的口号是不是与他秦绪典有关。里边不但有口号声,还有齐刷刷的脚步声,他悄悄地探着头朝里一看,小学生正在上操。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口号声震聋发馈。他不敢再听下去了,再听就会听到:打倒富农子弟秦绪典了。他摸了下怀里的砒霜,就匆匆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老婆与大丫去生产队里劳动了,二丫通着两筒黃粘鼻子,抱着三丫坐院子小榆树底下的麦杆拧的蒲团上,看他来了连动也没动,只有小三丫伸出两只小胖手吚吚呀呀地好像要找它抱着,他抱起三丫亲了亲,又从纸包里摸出了几块糖,扒了一块给三丫填嘴里,又给了二丫两块,二丫拿两块糖掂在手里没去吃,只是仰着头望着他问道:爹这是什么呀?能吃吗?一句话问得他心里酸酸的,他又扒了一块一下塞进二丫的嘴里,眼含泪水告诉说:二丫吃吧!这是小孩子最喜欢吃的糖块呢!二丫嘴里含着糖,惊异地望着他,心想爹这是怎么了?他爹把所有糖块全都拿出来放二丫的布袋里,告诉二丫说:你和你妹妹坐这里吃着糖块,爹给你们煎黄鱀子鱼吃!他来到灶屋里先将那二两砒霜浸泡在杯子里,端到自己睡觉的床头上,为避免老婆孩子发现了,又用一个小葫芦瓢扣了起来,然后又回到灶屋,煎了鱼、烧了水、又做了一小锅小黄米稀粥。自己先舀了一碗喝上了,心想有这碗小米汤垫底,砒霜下去一拌和死的一定会快一些。这一切刚做完,老婆和大丫就从外边回来了,他向她娘儿俩说:她娘!水我烧好了在灶屋炉子上,黄鲫子鱼我也煎了主要是给二丫吃的,你们娘俩少吃点,我还烧的小米子汤呢!您娘儿俩干活累了,快去吃去吧!娘儿俩高兴地去灶屋里吃饭去了,二丫抱着三丫也被她娘叫过去了,他眼看着娘几个都进了灶屋围坐在饭桌旁吃饭开了,心里暗暗说了句:老婆!孩子就全靠你了!孩子!爹爹也是为你们好啊!然后就快步来到自己的床头将那杯砒霜汤端起来,闭着眼,一咬牙,喝了个底朝天,

    老婆先是择扒了几条黄鲫子魚给二丫三丫吃了,然后又舀了碗小米子汤喂了三丫,自己拿起个煎饼刚咬了口,突然感觉到不对劲,他爹从早晨到现在说话做事就有点异样。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多少年来他从末舍得自己到集巿上吃顿饭,也从末自己单独在家先吃过饭。都是先坐在饭桌旁伺候老婆孩子吃完了,然后自己再将残汤剩饭的集合在一起吃它,唯恐浪费了一粒粮食。经常念叨那句:一粒粮食,一滴汗的颜语。今天早晨没吃饭就走了,言谈举止也不和往常一样了,这会子又没吃饭就急忙走开了,想到这里她放下煎饼急忙上堂屋跑去。

    秦绪典将那杯砒霜汤喝干之后,立刻就感到从口到胃火辣辣的,他上床躺下来,肚子里便滚了锅般地咕咕噜噜地响动起来,并且像火烧火烤样疼痛起来,他咬着牙豆大的汗珠子从他头发稍子上额头上像珍珠般一粒粒往下滚落着。这时她老婆一步闯过来了,看到老婆,他坚持不住了,哀叹道:丫他娘!火烧心啊!喝凉水呀!

    他爹!你这是咋的啦!说着,一下扑过去,掀起褂襟子给他擦头上的汗珠子。

    他咬着牙抓住老婆的手痛楚地说:丫他娘,快去叫医生秦昌福!我吃了闹子,(闹子是砒霜在当地的别称)快呀!

    老婆不顾一切地跑乡村医生秦昌福家里,昌福正在家拤着个煎饼头子吃着午饭,听绪典老婆说绪典吃了闹子,就将煎饼头子一扔,拿起听珍器背起药箱子跟在绪典老婆后边直呲朝他家跑去。

    绪典打发老婆去叫医生后,整个肚子如熊熊大火在燃烧。汗水顺着他的头发稍脚趾盖、手指盖、溜溜往下淌,他拼尽全身的力气,猛地跳跃起来,发疯般冲出屋外,来到凉水缸前抱起一水瓢凉水没命地喝着,正喝着秦昌福急急地跑来了。

    绪典放下水瓢一下抱住昌福苦苦地喊道:快救救我,没命了,火烧心啊!喝凉水呀!

    老婆过来抱住他,痛哭流涕地说道:丫他爹呀!丫他爹!你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竟然这样绝命,是谁让你这样做的?俺那好男人啊!你叫您老婆怎么着好!

    她转回头,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束手无策的秦昌福。

    昌福又重新摸了下绪典的手脖,扒开眼皮仔细看了看,面对着他的老婆摇了摇头,哀叹道:不必了!不必了!身上的水烧干了!血就凝固了!凝固了呀!

    说完摇摇头慢步向外走去,到了大门口放了学的孩子已将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并且在那里拥拥挤挤地学着秦绪典的腔调吆喝着:火烧心啊!喝凉水呀!

    他站住回头看了眼在院子里疯狂挣扎的秦绪典!只见面色嘴唇都已变成了酱紫色,大瞪着紫红色的眼睛,躺在凉水缸旁边已经起不来了,但手脚还在不停地伸展踢蹬着,嘴里还高声地叫喊着:火烧心啊!喝凉水呀!可声音己变得粗糙而沙哑。

    他老婆和大女儿眼睛哭得红红得,不停地从水缸里往外舀着凉水往他嘴边送着,一会又将他扶起来轻轻捶打着他的后背。

    二丫手里攥着一块糖,紧紧地抱着三丫坐在旁边哭喊着爹爹,还将手里的糖块送到他爹的嘴边说:爹爹!你吃糖块吧!这是你买的,很好吃,吃了你就会好的。

    末满周岁的三丫,拼命哇哇地哭叫着,揸撒着两只小手,上她妈妈那边使劲挣着。很明显她看到她爹爹的样子很害怕,想去找她妈妈护着。可此时她哪知她妈妈的心里的那团火已犹如他爹爹,火烧火炙,大火烧身,那能再去顾她这不慬事的孩子。她恨不得一下变成神仙,一口将男人吃进去的闹子吸出来,但她不能,只能眼着着他心爱的人,和他同床共枕半生的男人,在熊熊的大火中拼命呼喊挣扎着。眼看着他一步步由疯狂到挣扎,又由挣扎到躺倒呼唤,由躺到呼唤到平静安祥。

    一会儿,绪典的:火烧心,喝凉水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动作也不再那么疯狂。她娘儿几个的哭声却更加响亮了,堵在门口的孩子们你拥我搡的向院子里拥来。一会就将他们围了起来。孩子们看了绪典那紫色的脸堂和瞪大的紫红色的眼睛。吓地噢号一声向后退去。

    这时突然听到门口有人高喊:绪典哥!绪典哥!我来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一直蹲在门口的土乡医秦昌福一看是支部委员秦绪吉来了,忙站起来扯着他的手走过来,蹲在了躺地上不再动的绪典身旁。绪典两只紫红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的,好像在怒视着他两个人,嘴里还在不停地小声得沙哑得喊着:"火烧心啊!喝凉水呀!"绪吉慢慢抓住他已经发了凉的疆硬的大手含泪说道:哥哥!今天早晨开支部会,书记又说了:新社会了,一人犯一人当,富农子弟重在政治表现秦绪典虽是富农子弟,但表现老实诚恳,不能替他老子顶罪。哥哥!你没事了,兄弟我都替你打好掩护了啊!

    绪典停止了呼喊的那句:"火烧心,喝凉水"的话,静静地听完他本家叔父兄弟说的这些支部会上的机密话,心中的大火嘎然熄灭,酱紫色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嘴里断断续续地说道:大⋯⋯兄⋯⋯弟⋯⋯谢谢⋯⋯你⋯⋯了⋯⋯还有⋯⋯孩子⋯⋯你⋯⋯嫂子⋯⋯说完,他安祥得幸福得闭上了眼睛!

    西斜的太阳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温和的光辉撒向小院,撒向春光明媚的大地。

    ​​​​二零一六年四月三十日完成于美国伊利诺伊大学

    ​​​​​​​​作者: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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